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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蔺靖】暮春茶

1.蔺靖系列一共四篇,这是最后一篇,写在最后,算是收尾,但时间点在《定风波》《青山老》之间。这篇与前三篇有多处细节联系,实在不想看前文的话篇末有解释。

2.一切错误与OOC都是我的,逻辑与常识全部飞走了。

又停电了,希望手机热点能让这篇顺利在零点发送。

感谢阿咪~ @mimi剑雨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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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的时候过去,万紫千红便大着胆子迅速占领了每一寸土地。冰雪融化,霪雨霏霏,春汛凭着势不可挡的劲头来了。

好在这一年的雨较为温和,不至于让人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处理完各地报上来的汛情琐事,本以为能就此清闲几天,萧景琰却在这时候病了。

这场病来得并不突然,入春以后,萧景琰就时常觉得胸闷气短,偶尔还会头晕头疼。他向来身体很好,甚少生病,是以当时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暖寒交替,一时不能适应。现在想来,那便是病至的征兆了。

太医们不敢大意,开了好一些药。萧景琰连续喝了几天,剩下的那点病根却始终祛除不了,夜里扰得不能安眠,头疼更是时常反复。

 

近侍听他时不时低头掩唇,咳嗽声流泻出来,犹豫着还是出言相劝:“陛下应当多保重身体。”

相似的话也听过,萧庭生与太子担忧他的身体,劝过好多次。小辈们如今也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不像以前那样,事事需要萧景琰亲历亲为。他们的能力萧景琰自然是相信的,偷得几日闲不理庙堂事绝不会有任何问题。萧景琰也不驳他们的好意,将政务都分派下去,只是他自己仍旧要事事过目。

此时,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水润了润嗓子,将刚批复好的奏章合上,抬手揉着酸胀的眼睛:“无妨,近来事务繁多,马虎不得。况且,也能拿来打发时间。”

后一句倒是实话,他不爱歌舞酒色那一套,真闲得发慌了,也还会重新拿政务消磨光阴。近侍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子民,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他不便多言,终究只能咽下再劝的话。

 

午后蔺晨来时,萧景琰正在看萧庭生呈上来的折子。他差人将蔺晨领到偏殿,说处理完手上的事就过去。

谁知,他刚拿起笔想要批复,就察觉到一阵风扑面而来。眼前白影一闪,还没等他出声,手里的笔便让人夺了,“啪”的一声扔在案上。

萧景琰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本该在偏殿的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蔺晨没好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一兜,半个字没说,径自走了。

好半晌,被人甩了脸色的萧景琰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自知理亏,无奈地摇摇头,索性合上奏折,好脾气地跟着蔺晨往偏殿去。

 

初夏将至,殿内却十分凉爽,偶有穿堂风吹过。天光正亮,温柔的阳光铺在深色的地面,削减了石头的冰冷。

窗边有一方小几,蔺晨毫不见外地自己寻了地方坐下,这是他一贯爱坐的位置。

萧景琰吩咐人煮一壶好茶,备一些糕点。不一会儿,内侍便送来了东西,又依言退下。

殿内只剩两个人,顿时恢复了寂静。

蔺晨一反常态地缄口不言,这倒让萧景琰有些不知所措。与蔺晨在一起时,他一直都是听得多说得少的那个,从不需要自己寻话题。

认识这么些年,萧景琰也同蔺晨红过脸。具体原由他是真的一个都不记得了,不是特别重要的大事,那人太不正经,也许是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让自己不高兴吧。以蔺晨的好脾气——这话是他对自己的评价——自然不会萧景琰一般见识。搜肠刮肚,萧景琰好像的确没能想起蔺晨生自己气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嘴上说说,转瞬即散。

 

现下,闹性子的蔺晨让萧景琰觉得陌生,又束手无策。

蔺晨是刻意的,萧景琰知道。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的近况并不是难事,蔺晨今天这一出刻意为之根本不难猜到原因。但这刻意中有多少真切,又有什么后果,萧景琰却无从判断,在这方面,他找不到过往来参考。他不擅长说好听的话,也没有多少哄人的经验。他回想着曾经蔺晨拿来哄自己的那一套嬉皮笑脸,也实在不好意思模仿,只能作罢。

就这么犹豫着,好一会儿萧景琰也没能说出一个字,他静坐在离蔺晨几步远的地方,渐渐觉得尴尬。

 

又一阵微风吹来,刚过盛期的桃树落下花瓣,有几片从半开的窗洞里钻进来,静悄悄坠在软垫上。风扫过萧景琰的面颊,他不可控制地想要咳嗽,极力掩饰后终究破了功。

窸窸窣窣的风声牵连出一串轻咳声,将一室尴尬的沉默打破了。蔺晨下意识皱了眉,神情有些不耐。萧景琰努力平缓着,他咳得嗓子干涩,随手端了桌上的水便灌下一口。他喝得很急,凉水的刺激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

一盏飘着幽香水雾的清茶递到萧景琰面前,他伸手接了,想要道谢,却说不出话来。

蔺晨轻轻抚着他的背,等他慢慢缓和下来,才在他对面坐下,指了指茶杯,没好气地说:“喝什么凉的,要喝热的。”

茶是上好的明前茶,醇香扑鼻,温热的水滚过喉,萧景琰顿时觉得好受许多。

“谢谢先生。”

 

连番咳嗽让他的眼角泛红,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脸颊,浓密的睫毛上还有略微的湿意。蔺晨瞧见他这模样,心里的郁气再也没办法继续,只得默默叹一口气,认命地探过身牵来萧景琰的手臂。

“宫里太医都是摆设么,这点小病都治不好,干脆辞官回家算了。”

萧景琰不答话。太医的医术自然精湛,而蔺晨指桑骂槐,显然是在谴责他不遵医嘱。

脉象平稳,似乎并无大碍。但蔺晨诊着诊着,又想到来时听萧庭生在他面前那一番“告状”,才刚消一些的气顿时又有聚集的势头。他拧着眉换了个正经些的姿势继续诊脉,嘴里不再数落萧景琰。

片刻后,蔺晨收了手,忿忿地推开萧景琰的腕子,沉着脸说:“不想活就直说,省得人白费心思,还连累了太医。”

 

从军十数载,练就了萧景琰坚不可摧的意志,同样也给他埋下了不可磨灭的隐患。经年累月的劳碌,久居深宫里殚精竭虑,又不曾静养过,隐患就这么被引出来了。

对于蔺晨的斥责,萧景琰无从反驳,只得冲他一笑:“我没事,病已经好了,养几天就行。”

蒙古大夫颇有几分能耐,有病没病自然能诊断出来。可他一听这话,当即气笑了:“还当自己是几十年前领兵在外身强体壮的时候?病是好了,但你以为养几天就能养回来吗?一个个都不把自己当个人,也不把大夫当个人。梅长苏是,你也是,可真是好兄弟。”

梅长苏不是他们之间的禁忌,却也是能不提及就不提及的人。有些人,不是禁忌,是不敢触碰,是无能为力。

 

萧景琰便沉默不语,他清楚蔺晨话里话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悠悠开口:“百姓何辜,苍生何辜,我放不下。”

他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慨叹,蔺晨说:“你这人,就是太爱和自己较劲。别人唤你一声‘天子’,你就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天。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是萧景琰,是血肉之躯。有的责任该你担,但并不是所有的责任都该由你一个人担,你也不能永远担下去。”

渐渐凉下去的茶让蔺晨一饮而尽,他继续道:“这辈子,你一直以天下大事为己任,也的确做得很好,这一点我从不怀疑。我本不应干涉你的选择,如今我却觉得,这些话还是要告诉你。景琰,你不需要放下什么,但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都是为了别人而活。天下人需要明君,可是,也有人需要萧景琰。”

 

萧景琰定定地望着蔺晨,接上他的视线,那双仿佛天生含笑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相识数十载,萧景琰从未见过蔺晨这么正经的一面。这一席话直戳进萧景琰心里,他看着眼前这个认识了一辈子的人,眼眶忽然有些湿了。

他这一生,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承担皇家赋予的责任。无数人都和他说,我信任你。他就义无反顾接住了这份信任,不愿辜负。

这一路走来,旁人唤他“殿下”、“陛下”,可唤他“景琰”的人却越来越少。自母妃逝世后,这个名字竟只能偶尔从蔺晨口中听到了。萧景琰,他渐渐都快要遗忘隐藏在那些称呼背后的这三个字了。

似乎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是会经历生老病死、无可奈何的凡人,他还可以承担起不属于陛下、只属于萧景琰的东西。这个名字,这个人,也是被需要的。

原来,他差点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胸腔顿时让某些情绪塞得满满的,萧景琰一时忘了言语。

蔺晨瞧着他望过来的眼,眼眶下有淡淡的乌黑,眼角眉梢的倦意也无从遁形。他唤来近侍去取了一种香料,又搬来一把古琴,对萧景琰说:“午后正适合小憩,睡一会儿吧。”

萧景琰回过神来,慢半拍地听明白他的话,下意识就拒绝:“不了,反正……”

咳嗽头疼什么的已经打扰了他许多天的睡眠,就算能够勉强入睡,也睡不安稳。

蔺晨不用听都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他将熏香点燃放在一旁的香炉里,试了下琴音,眼角一勾,出声打断了他:“山人自有妙计。”

见他如此坚定,萧景琰不再拒绝,他一向不会怀疑蔺晨。

 

说是妙计,其实也不过是助眠的熏香加之婉转的琴音。也许是萧景琰潜意识里便认为蔺晨的方法必然有效,在这样的暗示下,他竟真的摒弃了往日里失眠的念头。

天光正亮,帷幔并未放下,萧景琰背对着窗侧卧在软榻上。他躺了一会儿,又悄悄睁眼,瞧不见任何人。但耳边悠扬的琴声传来,不近不远,不轻不重,琴弦一下一下被拨动,好似一下一下安定了人心。

萧景琰知道,蔺晨就在他身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蔺晨听到那人绵长的呼吸声,渐渐止了琴音。

梦中,萧景琰似乎不满韵律消失,微微翻了个身,他沉睡着的面容便落入了蔺晨眼里。

蔺晨觉得好玩,又拨弄了几下琴弦,那人蹙起的眉头就放松下来。

太阳移了位置,投下的柔光也换了方向。蔺晨挪到靠近软榻的地方去坐,借着光打量萧景琰的脸。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踪迹,细纹浅浅分布在眼角,眉间也拧出了几条沟壑,那是经久皱眉而形成的。鼻还是那么挺,唇还是那么红,脸庞依旧棱角分明,只是比起以往更瘦削了一些。由于沉睡着,眉宇间的威严便柔和了三分。

那双眼闭着,浓密的睫毛遮出一片阴影,与他眼底的乌黑融成一片。

蔺晨蓦地记起,当年那位琅琊美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美人夸过这人的眼睛。此刻,他瞧不见萧景琰的眼神,也窥不见他的灵魂,却能想象那是如何动人。

忽然,蔺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很想碰一碰他那双能摄人心魂的眼,却在抬手的那一刻立即醒过神来,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意味不明地无声笑了,指尖搓了搓,又转身拿过琴,挑了首平静舒缓的曲子,继续拨弄。

 

蔺晨这一瞬间的绮念,睡梦中的萧景琰自然无从得知。

大概是恬静的氛围让他的心神也渐渐放松,他任由思绪随意在记忆里飘散,往事袭来,他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登基后,萧景琰第一次见到蔺晨,已是来年的初夏。

先帝在位时,朝局混乱。战乱才平定不久,百废待兴,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萧景琰忙得晕头转向,昼夜不分,等一切步入正轨时,一晃就过了将近一年。

初夏的燥热仿佛被隔绝在深宫之外,萧景琰踏着入夜的凉风步履匆匆。他好不容易与一干大臣议完事,处理好呈上来的公文,脑子才能抽空思考一下奏章之外的东西。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却始终抓不住,只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内监过来询问:“陛下今日还是歇在偏殿?”

萧景琰这才猛然记起,蔺晨午后入了宫,自己当时无暇顾及,便让他先到偏殿,说一会儿就过去。众大臣意见不合,在御书房吵了一个下午,萧景琰听得头脑发昏,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御书房到偏殿不过短短一程,萧景琰走得极快,衣袂翩飞。

“蔺先生还在?”

近侍中有一个是从小就跟着萧景琰的,知晓蔺晨是萧景琰的至交,自然不敢怠慢,按照以往蔺晨的习惯给他送了些茶水点心,便打发人远远候着,不再打扰。

此时萧景琰问,侍从毕恭毕敬答:“一直在的,方才又唤人送了一壶茶。”

话音落时,萧景琰已踏进偏殿。

蔺晨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喝尽了杯中的茶。他瞧了眼漏刻,快到宵禁时间了,便站起身抖抖袖子,也没管萧景琰的反应,抬步朝外走去。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见吧。”

他在金陵有一处别院,是前次置办的,方便自己偶尔来时落脚。

萧景琰歉疚不已,立刻跟上去,执意要送他。蔺晨也不拒绝,与他一道并肩走在宫巷中,两个内监远远缀在后面。

 

沿路每隔一段距离有一盏宫灯,两人慢慢走着,周遭逐渐明亮起来,又渐渐暗下去。

脚步声在狭长的道路上荡出轻轻的回声,蔺晨出声打破了沉默,语气淡淡的:“陛下好大的架子,想见一面可真不容易。”

萧景琰不好意思地说:“我一时忙糊涂了,怠慢先生是我之过,我向先生道歉。”

“那也不必,只是从前不知道陛下这么忙。所以,以后麻烦陛下提前通知一声,免得又让我好等,谁还不是个忙人了。”

蔺晨并非真往心里去,但嘴上不免要讨个便宜。

萧景琰听着他随意的一句话,不知怎么就想到白日里,大臣们为着几项政令争执不休,各执己见,各有各的道理,而他苦于寻找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先生觉得,我会变吗?”

从前,他只知道要做正确的事,虽万人阻挡也要做。可他现在才真正能体会到,万事环环相扣,并没有十全十美的选择。忠良之臣不少,也总有人会怀有私心而利用权势,朝局并非光靠赤胆忠心就能维持下去。那么,坐在这个位置上,他是不是终有一日也会为了某些事,不得不妥协,慢慢变成自己不喜的样子?

幽暗的长路吞噬掉了萧景琰一部分的情绪,但蔺晨仍旧听懂了他的迷惘,就像那年苏宅雪中梅树下,就像那年黎明前城墙上。

 

蔺晨轻笑一声,萧景琰立刻能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里也浸了点笑意,在略微潮湿的夏夜里显得格外清润又缓慢。

“你看我们脚下这条路。一开始你是为了送我,等这条路走到尽头,你依旧只想送我,那么这条路便还是最开始你要送我时走的那条路,你也还是最开始那个想要送我的你。但是,如果你走着走着,忽然想要去办另一件事,那么这条路就不是你送我的路,而是你去往别处时的中途一段,这时的你也就不是那个要送我的你。”

甬道即将走完,宫门口人影绰绰。

似乎是为了留足思考的时间,过了一会儿,蔺晨才继续说:“所以啊,会不会变,旁人说了都不算,不过本心而已。你觉得你会变吗?”

几盏宫灯照亮了眼前的青石板路,萧景琰的心也似乎通彻了,喉头滚动几下,他说:“不会变——对任何人,任何事。”

 

巡逻守卫的脚步声渐渐传来,整齐均匀。

萧景琰的声音格外坚定,蔺晨此时却佯装不满:“陛下已经变了,陛下从前可从来不会爽约的。”

萧景琰笑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了。对先生,永远不变。”

蔺晨夸张道:“皇帝陛下的承诺,这我可得收好了。”

身后的内监将一盏灯递给蔺晨,又上前同守卫交谈。

忽闪的火光映着萧景琰与蔺晨的脸,在他们周围笼出一个光环。萧景琰隔着朦胧的光影望向蔺晨的双眸,那双眼里依旧噙着浅笑,他的声音便也不自觉温柔了许多。

“不是皇帝,”萧景琰看见那人眉峰一挑,“这是萧景琰的承诺。”

蔺晨眼角的笑意扩大,他适时转过身,没让萧景琰看见。宫门已经打开,蔺晨大步走去。宫门外有一行错落有致的明亮灯盏,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在萧景琰看不见的地方笑得咧开了嘴。

“景琰,以后再一起放河灯吧。”

 

蔺晨走了,离开金陵去往他的江湖。萧景琰再也没送过他,那一场日出时分的送别,竟成了萧景琰最后一次目送他奔赴自己热爱的天地。可是萧景琰明白,蔺晨还会再来的。那天他隐晦藏入一句轻飘飘的言语中的,便是他的承诺。

他一直是无拘无束的人,萧景琰从来知道,所以他也并不试图挽留。他锁在高高的宫墙里,从没见过那片大好河山。只是,他有时候难免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旖旎风光,才让蔺晨如此魂牵梦萦。

萧景琰觉得,蔺晨这人蔫儿坏。每次他到金陵来,总爱给自己讲那些快意恩仇、妙趣横生的故事,讲那些雨洒城关、雪盈长川的美景,平白勾得自己无限向往。

向往是真,可他并不遗憾,这样有滋有味的事与景,至少蔺晨经历过,也算是值得高兴的。

他那时以为,自己只是分享着蔺晨的快乐。

等到很久以后,萧景琰无意间给儿女们讲起天下的名山大川。儿女们惊讶,说父皇是不是曾亲自去过。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从蔺晨那里分来的快乐,不知何时已经成了自己的快乐。

原来,蔺晨用言语给他描绘的那幅山河画卷里,一直都有萧景琰。

多好啊,那是萧景琰誓死守护的如画江山,也是蔺晨灵魂相倾的江山如画。

 

春去秋来,晃眼便是好多年。岁月变迁,斗转星移,一切都悄无声息改变着。而湖光山色的变化,一点一滴都记在了蔺晨的眼里,也记在了萧景琰的心里。

也是一年暮春时节,御花园里繁花斗妍,有的花期将尽,有的含苞待放。

春雨绵密,直到萧景琰下朝都未曾停。宫人禀报说蔺晨到了,萧景琰便止住了往御书房去的脚步,换了常服往蔺晨那边寻过去。

 

雨丝缓缓落下,飘落到大地上,屋檐边笼上了一层白雾,一方天地全都入了画。画中的景淡淡的,蒙蒙的,伸手去碰,指尖穿过画布触到了凉凉的春风。

蔺晨站在廊边,雨雾氤氲着,一袭白衣像在画中,随风纷飞的黑发却又将他从静默的写意画里剥离出来。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蔺晨不必回头也能猜出来人。

廊前便是御花园,桃花已过盛期,却仍旧艳过了百花。

萧景琰瞧见蔺晨的白衫上落了不少雨丝,想要出声叫他站进来一些。

还未等他开口,蔺晨便动了。他足尖轻点,几跃就闯入了雨幕中。萧景琰不及言语,只见一袭白衣翩然落入那片妍丽之中。

桃树的枝桠受了力,微微下坠一些。那人伸手,折断了顶上那截盛开的花枝。他动作迅捷,几次起落,手里渐渐拢了好几枝。等他稳稳落在地面上时,颤动着的枝桠还不住地抖落雨珠,扑簌簌砸了蔺晨满身。

 

蔺晨满不在意,笑着朝萧景琰走来。他把手里的花枝往前一递,不多不少,正好七枝。

“树顶最好看的桃枝,给你。”

萧景琰无语:“它长在树上,也是我的。”

蔺晨歪头,眼角又是一弯:“长在树上的确是你的,但我折的便算我送给你的。”

“折我的花,送给我?”

蔺晨理直气壮地反问:“有何不可?你的树,可我折了,它就是我的。”

萧景琰噎了一下,决定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花期过了,都是些残枝,早些日子开得更好。”

残花显了颓感,确实不如刚开时那般生机盎然了。萧景琰一身玄色长袍,眸子里似乎浸入了雨雾,湿漉漉的,就这么望过来,蔺晨余光里是桃花的艳,那抹艳却顿时失了颜色。

他悄悄移开了视线,随意瞅了眼手里的桃枝,忽而遗憾似地摇头:“的确不怎么好看了。”

说罢,他正要扬手扔掉,萧景琰又开口制止了他:“留着吧,先生费一番功夫折来,扔了可惜,放在殿内还能开几天。”

 

七枝枝桠就这么到了萧景琰手里,他转身进了内殿,吩咐婢子将花枝插好,又让人拿来几块手帕。

蔺晨依旧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早有人送来他喜欢的茶点。萧景琰走过去,将手帕递给他,自己手中攥了一块。蔺晨送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萧景琰轻轻扳过他的肩,让他背对着自己。

“虽是细雨,毕竟寒凉,先生擦一擦吧。”

他径自拢过蔺晨的长发,帕子覆上去,一下一下揉着。

蔺晨不爱束发,敢披头散发进皇宫面见天子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发丝沾了不少雨水,更显得浓黑,萧景琰一寸寸替他擦着,格外认真。

临窗吹来夹着水汽的风,扑在面上潮湿又清冽。蔺晨觉得这风好似吹进了心里,拂得他心湖里碧波荡漾,久久不能平静。他静默了半晌,才拾起一方帕子,缓缓抹去衣衫上未干的水珠。

 

好在蔺晨并未淋多少雨,没一会儿就擦干了。萧景琰挪去蔺晨对面坐下,窗边正放着刚折下来的桃枝,盛在青瓷花瓶里。

茶是明前茶,萧景琰特意留了一些给蔺晨来时喝。蔺晨会品茶,也会烹茶,他将刚煮好的倒了一杯推给萧景琰,示意他尝一尝。

明前茶芽叶细且嫩,烹出来的茶幽香色翠。萧景琰不爱喝茶,也一直没学会如何品。他端起杯子便一口饮尽,半滴不剩,惹得蔺晨忍俊不禁。

“焚琴煮鹤,茶是这么喝的吗?”

茶与水的滋味到底不同,萧景琰总想不通这些或醇香或带点涩意的东西有什么好。蔺晨的揶揄让萧景琰有些羞赧,他偷偷咂摸了一下,回味着唇齿间的味道。

那人唇角的笑意还未褪去,萧景琰透过升腾的热气看过去,他肩头的黑发已经干了,随意铺在白衣上。

瓷杯被蔺晨捏在手里,他轻嗅了一下,凑到唇边品了一口,笑意又扩大了。

“的确是好茶。”

萧景琰觉得那茶香似乎也顺着声音一同飞到了他耳中,又逐渐渗入到他心里,口齿间残留的味道好像变得美妙起来。

 

醇香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真实,萧景琰悠悠转醒,这才发现梦鼻尖嗅到的并不是梦里的幽香。

蔺晨还坐在窗前小几边,手边的琴早被他推到一旁去,换了一册书静静看着。他侧对着窗,身后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在萧景琰睁眼后便适时开口:“醒了?”

睡意并未完全消散,萧景琰此时有些迟钝,脸不自觉在枕头上蹭了几下,眼皮还稍显沉重,他默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回答:“嗯。”

蔺晨觉得他半醒时的样子十分有趣,忍不住好笑:“快起来,待会儿要用晚膳了。”

这一句话彻底让萧景琰清醒了,他心下一惊:“我竟睡了这么久?”

“天下第一的蒙古大夫,可不是白叫的。”

 

休息足了的身体恢复了一些活力,萧景琰觉得连日的疲惫都消减了大半,甚至连咳嗽与头疼都不似往常那样频繁。晚膳时,食欲也大增,吃到嘴里的东西味道似乎都变好了,萧景琰不禁感叹蒙古大夫的神奇。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人燃了殿内的灯,一时间,屋子撒了一层暖黄的光。

萧景琰忽然开口:“先生还记得那年,在宫门口说过的话吗?”

蔺晨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亮起来的灯,立即便记起了那段往事:“自然记得。”

 

那年初夏,蔺晨曾说还要一起放河灯。世事变幻,蔺晨于江湖漂荡,来去如风,而萧景琰久居深宫,自然再难如以往一样想放河灯就放河灯,这个约定竟一直都不曾实现。萧景琰此刻想来,颇为遗憾。

“那么,就现在吧。”

就现在吧,履行约定,还不算迟。

蔺晨轻轻点头:“好。”

河灯只是愿望的依托,他其实并不执著于这一个形式。他想要重现的,不过是放河灯时的心情,以及那时许下的愿望,如此而已。

 

放河灯终究难以实现,萧景琰思忖了一会儿,让人做了几个天灯,找了皇宫一处偏僻的地方去放。

天灯仍旧是素面的,蔺晨拿火折点燃一个,递给萧景琰。

“许愿吧。”

萧景琰接过,见他静静站在一旁看自己,便不急着动作:“先生不许吗?”

蔺晨摆摆手,催促他:“那时抢了你愿望,这次都给你许。你可得悠着点,别一下子全许了,当心压坏了天灯。”

他说的是当年那些被嫌弃“太重”的愿望。

萧景琰顿了顿,不再推辞,心中默默片刻,将天灯放了上去。

烛火在纸面的包围下慢慢飞出宫墙,朝着天高地远的方向飘荡,不一会儿便只能瞧见一个闪烁的光点了。

 

蔺晨走到他身边,轻声问:“还放吗?”

萧景琰摇头,说:“如此便好。”

蔺晨闻言熄了火折,萧景琰见状就问:“先生真不放?”

被问到的人将火折收好,双手一兜,又是萧景琰瞧了几十年的那般模样,他抖抖衣袖,拿了萧景琰的话来回答:“如此便好。”

他的愿望早在那年元夕便许过了,这么多年,仅那一个愿望,好像就够了。

萧景琰了然一笑,好似懂了蔺晨的未言之意。

他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个随风远去的愿望,笑意扩大。

那时自己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愿望,终究都实现了,如今想来也没必要再许。

愿先生平安无虞,福祚绵长。此时所愿,不过而已。

 

他有他的江湖,有他的潇洒。

他有他的江山,有他的责任。

但他们心里,都留有彼此的位置。

这就够了。

 

春季多雨,淅淅沥沥下了好些天,始终不见放晴。

这日晚膳后,雨好不容易停了。萧景琰看着窗外滴翠的树叶,心念一动,唤来侍从替他更衣。

前些时候,蔺晨让列战英送来一些调理的方子,并附赠一张小笺:爱用不用。萧景琰当时一看就忍不住笑了,把方子递给侍从,吩咐他照做。

按他的方法接连调养了好些天,又或许是心境悄然有了一些变化,折磨了萧景琰许久的咳喘与头痛竟真的缓解不少。

 

侍从一边替他更衣一边说:“陛下近日气色好了不少,蔺先生的方子真不错。”

萧景琰但笑不语。

跟了他许多年的内侍同他讲话也更加不拘泥于礼节,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又笑着继续说:“这样瞧着,更显得年轻了呢。”

铜镜里依稀可见他灰白的头发,和不如多年前挺直、却依然硬朗的脊背。

哪里年轻呢。

他想起那年雪夜,上元宫宴后,蔺晨与他一同站在漫天纷飞的雪花里,白了青丝。

蔺晨说,好像一瞬间就变老了。

是啊,这些年时光太匆匆,一眨眼,他们就老了。

 

出宫是一时兴起的决定,萧景琰只打算去拜访某个人,便只叫来列战英同他一起去。

听说要去见蔺晨,列战英是百般不乐意。

他一向与蔺晨不对付,这种老实头正是蔺晨最爱欺负的类型。偏偏蔺晨每次到金陵,总爱点名让他招待,更是拐着弯儿作弄他。

这些日子连番阴雨,蔺晨也不进宫找萧景琰,非要趁雨踏青,动不动就使唤列战英。列战英恼火得要命,不住在心里腹诽,这都要入夏了还踏什么青。但他又实在没办法,只能照着蔺晨的要求做。

 

此时,列战英随萧景琰走在往蔺晨别院去的路上,拎着萧景琰特意带来的明前茶叶,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蔺先生那样无赖的人,一点都不温柔,陛下怎么就和他交好了这么多年。”

出了宫门,萧景琰与他便少了几分君臣的隔阂,更多的是陪伴多年的情分。他同萧景琰抱怨,也不过是发一发牢骚,宣泄自己的郁气。

萧景琰笑了,劝慰他:“蔺先生自有他的好。他散漫惯了,爱开玩笑,你若当真,那才是正中他下怀。”

列战英特别想说:也不知从前常被蔺先生气着的人是谁。不过,他可不敢揶揄萧景琰,只能在心里感慨,果真是旁观者清。

 

憋了好久,列战英最后发表总结陈词:“我还是喜欢正经一点、温柔一点的人。”

萧景琰“哈哈”笑出声。

正经么,那人这辈子大概都学不会了,不正经便是他的天性。

温柔么,萧景琰目光柔和了许多。

那年母妃逝世,他还记得有一双干燥的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珠,还有那句让他心里熨帖得恰到好处的“不要怕”。

蔺晨看似多情且无情,不羁又洒脱,这样的人绝对算不上深情与温柔。可是萧景琰知道,蔺晨这一生,足够深情,也足够温柔。

而萧景琰有幸,曾窥见过几分。

 

别院在一片竹林深处,霁夜的月光皎洁而明亮。竹叶上一抹洁白无暇,月华融在晶莹剔透的水珠里,映得院落空旷幽静。

列战英提了灯独自寻到院里的石桌边,用袖子拂去石凳的雨水,毫不在意地撩衣摆坐下。

清风起,竹叶“沙沙”作响,残留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湿润了地上的月光。

萧景琰的衣袖被吹得轻轻摇晃,荡来荡去,将手中拎着的东西也撞得摆动不止。

他屈指轻叩门扉,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一人懒洋洋的回答:“人还没回来,以后再来吧。”

一旁的列战英听了气得不轻,心说这人也太懒了,迎客都不愿意动。

 

萧景琰好脾气地再扣,扬声说:“我来找蔺先生喝茶。”

门内依旧没有脚步声,只听到那人散漫地应声:“知道是你,听得出来。都跟你说了,不在家。喝什么茶呀,你会品茶吗?”

萧景琰忍不住笑了,也不再多言,径自推开了门。

一室黑暗被油灯破开,窗边月光透进来,在昏黄的灯火中铺开一层洁白。

蔺晨随意坐在窗下小几一侧,姿势不怎么规矩。他听见脚步声,将手里的书合上推开,转头去看来人。

 

小几上放了两个茶杯,却没有茶水。

萧景琰慢慢走过去,将带来的明前茶递给他。

 

蔺晨笑了,在眼角聚拢出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眼神依然那般澄澈,那般柔和。他的笑容,还是如春风那样和煦。

月色朦胧中,蔺晨瞧见萧景琰一抖衣袖坐下,玄色的袍子划过一道痕迹。他侧头迎上蔺晨的视线,望过来的那双眼睛清亮沉静,眼尾处收成一线,勾了浅浅的笑意,隐入那些纹路中。

 

就这一瞬,一如初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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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放河灯的情节在《金陵雪》,萧景琰想许却没有许的愿望,蔺晨唯一的愿望,具体都有写。

2.城墙上看日出,以及萧景琰送蔺晨走,他俩的承诺,具体情节在《定风波》里。本来两人是抱着见最后一面的心态,分别也是带了决别的意思,其实他们都想再见,苦于没有理由。最后,蔺晨忍不住给自己找了个再来金陵的拙劣借口:他想看金陵四季的景色。所以隐晦地说了一句“下次见面,穿红衣吧”,就是说还会再见,而萧景琰也听懂了,这是他们两人的承诺。

3. 琅琊美人榜第二美人夸萧景琰眼睛的细节,上元雪夜蔺晨说“一瞬间变老了”,母妃逝世后蔺晨给萧景琰擦眼泪,以及最后结尾处两人初见的场景,都在《青山老》里面。

以上是我觉得会影响本篇阅读的地方,其他联动情节应该不会看不明白,如果实在想知道,可以戳前面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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