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是《故人》时间线里1957年的故事,配合食用的话可能更深刻,单独看也没多大影响。
2.作者历史差,逻辑废,文笔渣,所有错误都是我的,但我想表达的情感是真的。情节很俗,姑且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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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从戎,一生倥偬.」
明楼在南京监狱时,曾结识过一位老先生。
1957年,反右运动波及社会各阶层,无辜牵连的人数不胜数。
明楼入狱是在1957年初,罪名是“长期潜伏的内奸”。那年初冬,他认识了那位先生。
老先生是读书人,原本在南京某所学校教书。
解放后,明楼重拾本行,稳定的世道让他渐渐褪去了当年的锋锐之感,竟颇有几分学者的风范。
或许是学者之间的相互吸引,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忘年交,虽然精通的领域不同,但也总能找到话题,各抒己见,相谈甚欢。
多数时候,他们聊学问、经济、建设,都是充满希望与期待的话题。
偶尔,他们也会谈起些个人经历与生活,就显得格外沉重难耐。
老先生是地道的南京人。明楼听到这个城市时,心就沉了一分。
那是一段单方面的叙述,平铺直叙。讲的人不知倾注了什么样的感情,但明楼这个听者却是悲伤不已。
明楼收到关于南京的消息时,正与王天风坐在巴黎的家里。明诚在伏龙芝,只剩他一个人,家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成为空落落的一栋房子。
不过,这也就是他们在巴黎暂时的家罢了,他们的家,永远在中国,在上海。
消息是军统密电发来的,比报纸上快了不少。
王天风看着纸上简短的几句话,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他难以理解的含义。
巴黎已是深冬,天光早早就暗了,黑夜显得无比漫长。
明楼在王天风的沉默中下意识严肃起来,他坐直了身子,拿起压在纸上的钢笔,将纸移到自己眼前。
电文只讲了“南京沦陷,日军屠城”,以及描述战况激烈的几个笼统数字。
八个字简短概括了一场惨剧,明楼用尽了所有的想象力,甚至都无法描绘出当时的任何一个画面。他紧握着手中的钢笔,笔帽上凸出的一块硌得手心发疼。明楼抽出一分意识想着,哦,这是阿诚的钢笔,他曾用这支笔写过家书,笔下写过他的快乐与幸福、烦恼与忧愁。
战场的惨状被归结为牺牲的人数,而一个个数字的背后,又是多少条鲜活的生命,多少个曾经幸福的家庭。可如今,他们已经成为了“英雄”这个群体的一分子,成为了“殉国”这段历史的一块砖。
这不是明楼第一次直面战争的牺牲,就在不久前,他也收到过一份相似的消息。日军大规模袭击上海,经过几个月的激战,双方都伤亡惨重,上海最终沦陷。
那时,他心忧不已,记挂着在上海的家人,但他毕竟任务在身,无法立时归国。接到大姐报平安的信号时,他已从各方了解了血淋淋的事实。
亲人的劫后余生和同胞的不幸罹难同时冲击着明楼,他看着眼前尚且未见硝烟的巴黎,心中某种念头越来越强烈。
这样的力量使他稍稍镇静下来,他复又回忆了一遍当晚要执行的任务细节,确认无误后,头也不回出门去。
明诚的回信是在1938年1月送到巴黎的,只有一封。明楼读着信的内容,讲的是明诚近一个月来的事,他就猜想着,前几封回信大约是遗失了。
信中,明诚写自己的沉痛与哀悼,为祖国的人民和战士。他附上一张成绩单,并说自己即将毕业,会随大哥一起归国去。
成绩单上都是足以让人骄傲的内容,这是明楼早就知道的。他读到明诚那句“毕业在即”,瞬间就明白过来:明诚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对祖国的关怀与献身的信念。
他即将归来,作为一名出色的军人。然后,他会随明楼一起,为着理想和信仰,奋斗终生。
明楼心里那丝阴霾忽然就散去了,他觉得自己未来的艰苦之路不再那么让人害怕,因为无数的同行者将陪伴着他,有明诚,以及其他人。
那封让明楼和王天风同时失态的电文最终导致了一整晚的压抑。
晚餐可以省略了,谁也没有心情吃。
明楼坐在书房的窗下,望着浓郁的夜色,对面是王天风。
那晚,他们针对目前的形势与未来的战况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大胆的猜想,有残忍的现实,有无尽的担忧,有抑制的无奈。
条条种种归结起来,都显示着共同一点——不容乐观。
明楼的信仰终究和王天风是不一样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有着一致的目标。
明楼举杯,王天风和他碰杯。
清脆的碰撞声里,明楼说:“抗战必胜。”
王天风回他:“抗战必胜。”
很多年后,他们最后一次短暂会面,字字句句都是谈论着有关生死的计划,但两人都不曾畏惧退缩过。
他们握手,告别。
“抗战必胜。”
“抗战必胜。”
那时,他们尚在黑暗中。
等到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一日,大街小巷铺天盖地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明楼静立在明公馆的窗前,又想起这位曾经的战友。
想来想去,和他的确没什么话说。
“抗战胜利了。”
明楼在傍晚的微风中轻声说道。
对于亡者,这是最好的告慰。
那天,明楼和老先生聊了许多。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那位老先生是如何阴差阳错避过了那场惨剧,却始终对某几句话印象深刻。
“……我回到南京时,街上都是血,每一条砖缝都染红了……抬头看,天空都是红的……尸体像山一样,好多都凑不全……婴儿在妇人怀里,被一刀割了喉……”
老先生的阴差阳错的确不值一提了,他还活着,这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无须赘述——尽管他从此也孑然一身,再无亲人。
老先生的妻子和小儿子是三十万南京同胞中的两位无名者。他们死在哪一天,这是无从考据的事,他们葬身何处,也无法从尸山中寻到。
“我给他们立了衣冠冢,孤零零的两个名字,别的都没有。您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问完,老先生也不等明楼反应,自行答道:“您应该不明白。其实也没什么,不知忌日,屠城那天就是南京同胞的忌日;没有尸首,南京城就是罹难者的墓地。”
明楼想起几年前他在上海一处墓园立的那个衣冠冢,同样是不知忌日,甚至都不知生时,便沉默不语。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那种感受呢。
“我小儿子那时也就十岁,读书聪明。我在外地收到家书,说他已经会背‘位卑未敢忘忧国’,就等我回去了背给我听……二十年了,他要是活到现在,也有三十岁了。真想看看他三十岁的样子啊。”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明楼从老先生的叙述中又立刻联想到了明诚。
明诚十岁时成为明家人,死在了三十岁那一年。
明楼回想着三十岁的明诚,面容变得柔和起来。
“我想,他应该是一位气宇轩昂、胸怀大志的俊朗青年。”
老先生“呵呵”笑着摇头,眼眶却发红:“他呀,从小就顽皮,你看这道疤,还是他不小心划的呢。”
他翻开手心,指着大拇指根部一道疤给明楼看。
天地被初冬的寒雨连成一片,密如厚纱的雨帘笼罩着监狱,这样的天气是不需要出工劳作的,算是难得的“假期”。
但是对明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旧伤日复一日纠缠他,每逢阴雨天便准时报道,冬季更是不得一夕安宁。
老先生看出明楼的痛苦,也曾从只言片语的交谈中窥得一点明楼的过往。
“明先生的枪伤是战场上落下的?”
明楼其实是上过战场的,在抗战胜利后。
“眼镜蛇”正式回归组织,他无法继续留在军统,跟随大部队辗转各方。
他惯做的是情报工作,加上旧伤之故,即使他实力卓绝,大多时候也都是担任参谋一类的职务。
只一次,他所在的部队遭到袭击,需要突围出去。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暴露在硝烟中。
饶是已经见惯了战争,明楼也还是被战场赤裸裸的惨象冲击到,这种感觉全然不同于他当初在巴黎收到那几份故国遭难消息时的震撼,也全然不同于之后每一次接到战报时的悲痛。
唯有亲历者,才有足够的发言权。
他想起多年前,得知明诚身份的那个晚上。
那是送明诚去伏龙芝的前一晚,公寓昏黄的灯光下,明楼和明诚促膝长谈。
明楼始终记得明诚当时的一句话。
“这是我选择的主义、我选择的信仰。我相信它。”
也是在那个时候,明楼才开始得以窥见明诚的灵魂。
那晚,明楼彻夜未眠,亲眼见证着天色渐亮,曙光来临,太阳升起,融化冰雪。
而彼时,鼻尖的硝烟味久久不能散去,明楼眼前尽是战场上的牺牲者,己方敌方,全是中国人。
他满目悲凉,心中却愈发坚定。
“不是,是我弟弟打的。”
老先生感到意外:“他……?”
明楼继续解释,否定了他的那个猜想。
“是为了掩护我。”明楼想到他入狱的缘由,那是他多年的执念,如今终于得以实现,“他是堂堂正正的英雄。”
明楼的自豪感触及老先生的某一段记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声音不自觉颤抖着:“我的大儿子,也是英雄。当年他刚从黄埔军校毕业,上海沦陷,日本人扩张到南京,他就牺牲在那场战争里。”
又是一个让人说不出话的故事。明楼感到难过,为那名年轻的军人。
他以血肉之躯去阻挡敌人的枪炮,最终却连自己的亲人都没能保护。
“他小时候就一直想从军,好歹也上了一次战场,当了一回真正的军人,该是没有遗憾了。”老先生顿了一顿,又问明楼,“您弟弟呢?”
“他是伏龙芝军事通讯联络学校毕业的,不过他没有去过正面战场,一直在敌后。”(注1)
老先生一怔:“可惜了……”
明楼却笑:“没什么可惜,他是军人,只要心在战斗,何处都是战场。”
那年返沪,明楼和明诚站在新政府办公室的窗前,前路未卜。
明诚目光坚定:“只要能打败敌人。”
明楼亦是:“只要能取得胜利。”
那是他们的战场,尽管这战场没有硝烟。
风雨最终停歇,夜渐渐深了,寒气袭来。
老先生拢了拢身上的外衫,笑着说:“风雨过后,该是晴天了,留下的只有伤痛。”
他意有所指。
“战争过去了,只有伤痛留下来了。”
这是当年明楼同明台讲过的话。
不过。
“伤痛有时也不尽是坏处。它是故人留下的痕迹,于我而言,就是故人的陪伴。”
明楼用手去按右肩的痛处,指尖所及是自己的体温,一如当年明诚身上的温度。
老先生摸了摸手心的疤,仿佛觉得自己的小儿子就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去。
那夜,明楼睡得不太安稳。
或许是过往大片大片的记忆同时在这一天席卷而来,他梦中断断续续出现好多曾经存在于他生命里的人。
从上海到巴黎,再回到上海;从战时到胜利,再到监狱。
明楼在无尽的黑暗中窥见曙光,却转眼又陷入黑暗。
他听老先生讲这一年外面的风浪,不知铁窗外的风雨何时止歇,也不知他自己能否还有机会去见见未来的动乱或者安宁。
彼时,折磨了他几个月的审讯刚刚结束。他无数次想放弃,但始终怀有希望。
他想要活下去,替明诚看看河清海晏的盛世,替明诚实现百岁千秋的愿望。
枪伤的痛楚在梦中也不肯放过他,明楼承受着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痛感,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未来如何,他都会一直战斗下去。
第二天果然放晴,要正常上工了。
明楼望着隐隐冒头的太阳,又看乌云有再聚的迹象。他抬手拍拍自己的右肩,不去想风雨是否再来。
“阿诚,我该去战斗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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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句诗,这篇文,致敬王天风、郭骑云、于曼丽、明诚、老先生的儿子,以及无数牺牲在胜利前的英雄。
这篇的主题其实是:战争胜利了,这就是对亡者的祭奠。
而战争留下的伤痛,不可以忘记,也无须忘记。
铭记有时候是最好的劝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