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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楼诚】望乡台

1.《故人》系列。巴黎故事,夹带私货,又在胡言乱语瞎立意。 

2.OOC、错误都是我的。

联文交稿~ @mimi剑雨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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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裹着一身寒意推开门,屋外冷风呼啸,一开一合间漏进来不少,壁炉边看书的明楼顿时觉得周遭的温度低了几分。

风很快就散在了房间里,炉火逐渐战胜了寒冬料峭,把明诚圈进暖意中。

外面冰天雪地,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本就白茫茫的一切愈发淹没在皓皓雪色里。

旧年的最后一日,整个巴黎都格外沸腾,街上张灯结彩一大片,男女老少们欢歌笑语,享受着美妙的一夜。混乱的时局,肃杀的天气,并不能剥夺人们追求幸福与浪漫的权利。

 

为了应景,明诚做了顿还算丰盛的晚餐,中式的。本是明楼喜爱的一切,他却兴趣缺缺食不知味,随便动了几下筷子,便推开碗不再吃。

瞧见他剩了大半的饭,明诚也不免暗自叹气。他心知明楼的忧虑,明白劝不了,也就不再劝,自己勉强吃了一些。

联络点上午曾与他们传过消息,约定晚上见面。赴完约,明诚顶着夜色与风雪归家时,途径一间少有的仍在营业的餐厅,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他心念一动,转身走了进去。

 

听见声音,明楼没有回头,拎起面前的水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预备他坐过来时喝。

“怎么去了这么久?”

约定的咖啡馆离家不远,明诚是个讲求效率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一来一回,明楼估摸着一个钟头便足够。可现在将近十点,距他出门已有两个钟头。

明诚快步走过去,把一团东西放在小桌上,不停呵气搓手,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

“顺道去打了个劫。”

手中塞进来一个滚烫的杯子,冰冷的血液好似又沸腾起来,明诚感到毫无知觉的双手逐渐不再僵硬。

听他这话,明楼要笑不笑地拿眼去瞅人,指了指那团看起来是一条围巾的东西,回应着他的玩笑话:“战利品?”

明诚笑着点头,将围巾解开来,露出了里面裹着的一个食盒。

“路过一家营业的中式餐厅,就进去看了看,居然还真让我买到了。”

食盒里装着鲜香的小馄饨,虾皮与葱花飘在鸡汤上,几片青菜叶,十来个皮薄馅儿大的馄饨。在上海时,馄饨不是稀罕东西,可来了巴黎,想吃一口正宗的就不太容易了。

明楼哑然,他久久不能答话,末了却问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为了一碗馄饨,糟蹋这条围巾?”

那条围巾与明楼的是同一个牌子,价格不菲。明楼偏爱这一款,说既柔软又暖和,自己买了许多不说,还非要让明诚也买类似的。明诚拗不过,只得去商场将这个牌子的各个款式都买两条回来,付钱时明楼慷慨不已,明诚却心疼不已。如今,这条沾上了“烟火味”的围巾怕是要报废,再不能用了。

“败家子”明诚无语,他没好气地站起身,去厨房拿了筷子与调羹搁到明楼面前,“趁热吃吧,那家店的高汤是一绝,少了这个就不地道了。”

馄饨让明诚裹在围巾里,又在大衣怀抱中护着,一路回来竟也没有凉。明楼一口一个,慢慢吃着。他几乎没怎么吃晚饭,此时空荡荡的胃让食物填充,心里也渐渐填进来某些情绪。

 

小时候,明楼也常带两个小家伙去街口那家铺子吃馄饨。冬日的清晨,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再去上学,好似一整天都能暖烘烘的。明镜知道了,就说家里也能做,干什么非要到外面去吃。可明楼总觉得,偶尔尝一尝市井中的新鲜,也别有一番风味。

有一次明楼生病,感冒弄得他了无食欲,嘴里念叨着让人给他做点儿爱吃的,可问他想吃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明诚便捧着一碗小馄饨推开了明楼房间的门。

街口的老伯都是用的白瓷碗,一段路也就百来米,明诚用两只手稳稳端着碗,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他急着趁热送给明楼吃,满满当当的汤在他行动间不时溅出来,激得他生疼,手抖了抖,仍旧稳稳端住。

到家时,馄饨还冒着热气,不似刚出锅那么烫嘴,刚好下口。明楼一脸复杂地望着面前的人,好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接过碗放到桌上,把明诚的双手拉过来一看,果然,手心已经通红,手背还有星星点点的红痕,一些汤水残留在手上,有些油腻。

明诚缩回手,替他拿来餐具,乖巧地说:“大哥,吃馄饨。”

那碗被明诚悉心呵护的馄饨最终还是凉了,等明楼替他涂好药,只能再拿到厨房去热一遍。兴许是汤泡得久了,馄饨皮几乎都要糊掉,吃在嘴里口感也并不太好。病了两日,嘴里索然无味,但明楼却始终觉得,这样的馄饨,还挺好吃。

仔细想想,那时明诚也就十岁出头,刚到明家不久。

 

“有什么消息吗?”

吃东西的时光便是短暂的休憩,明诚特意留了一段不被任何事情烦扰的温馨,可明楼清楚,有些事情,总是避不开的。

“上面说,近期一定要注意军统的动作。这条交通线来之不易,以防万一,最好先保持常态,不要轻举妄动。”

明楼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意料之中。

12月29日,亲日派汪精卫公然投靠日本人,他的叛变不仅使抗日士气大受打击,也让整条抗日统一战线的无数爱国青年置身于危险之中。消息传来时,明楼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没有发脾气,只愣愣地看着一纸荒唐,觉得可笑——压抑持续了很久,真到极致,反而就显得平静了。

客厅外有一个小阳台,平日里天气好时,明楼爱坐在那里看书,享受自己难得的闲暇,明诚因此特意给他置了个小圆桌。此时,阳台上天寒地冻,而室内却温暖如春,一道门就在这中间划出了楚河汉界。

明楼神色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问:“阿诚,要不要喝点酒?”

两人都不嗜酒,现下明楼却有些渴求那个感觉了。明诚静静回视着他,也觉得心中某些东西急需宣泄,于是他颔首:“好。”

家里存了不少好酒,大多是参加明堂的商业宴会时旁人赠送的。明诚略一思索,挑了温和的一瓶,既能短暂地刺激神经,后劲又不至于让人难受。

夜渐深,寒意更甚,明诚将阳台的圆桌移到室内来,两人一左一右,隔着落地玻璃赏景对酌。

大雪纷飞,在阳台的栏杆上积出厚厚的一层。室内暖黄的灯铺在上面,雪便像是金色的了。

 

“阿诚,我们来巴黎多少年了?”

这一年行将结束,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元日。明诚回答说:“开春就满九年了。”

九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九年呢。这九年,他们见证了这个国家、这个城市的风雨飘摇。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国,他们虽不曾亲历过,却也知道,那是更不忍视的惨象。

明楼冷笑一声,又说:“阿诚,九年了。绥靖到那种程度,叹为观止。前车之鉴,若欧洲仍不以为戒,便是死路一条。”

他的视线划过阳台外的那片天地,又仿佛也看到了虚空中的某一点,明诚知道他的意思。

一味忍让,一味退缩,绥靖换来的是什么?是铁蹄踏碎祖国的大地,同胞的鲜血流淌成河,脊背让人踩在地上,还要受唾弃:走狗,亡国奴。

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应站起来反抗,哪怕自己的呐喊微不足道,也要发出稍稍一点动静,稍稍一点声响。可有些人,偏偏甘愿将这份屈辱当作恩赐,假意维持着面上所谓的“友好”,背地里却跪在“主人”的脚下,做一条永远直不起腰的狗。

而慕尼黑之后的欧洲,亦早已黑云压顶。

明诚想起自己穿梭在大街小巷时所见的片刻祥和,现在记起,总觉得快乐也变得可悲了。

战时的快乐,都是绽放在鲜血土壤上的刺玫瑰。

 

“大哥……”明诚有心劝慰几句,却发现自己亦无话可说。能说什么?说,我们一定会胜利——这是他们坚定不移的信念,无须再言;说,所有同胞的牺牲与付出都是值得的——这太过冠冕堂皇,明诚自己都不能信。

值得么,明诚也问过,替自己的同胞。

花园口决堤,无数民众惨死;武汉会战,死伤惨重,以巨大的牺牲才换来战略相持。伏尸百万,可人们始终抱有希望的,他们仍旧信任着军队。然而,一颗意外的火种,机缘巧合下令焦土政策毁灭了一座千年古城,将数十万百姓的家园烧作尘埃。

中国人,成了杀死中国人的刽子手。

 

烟缸小组有一位侦听专家,长沙人,没读过几天书,外语更是一窍不通。在满是洋人的巴黎,他活得异常艰难,却总爱自我调侃:“别看我比不得你们文化人,我这耳朵与记性可是很厉害咧。”

某天明诚与他闲谈,说起家乡,就问他:“长沙是什么样?”

明诚没有去过长沙,总听他夸起,便忍不住好奇。

“长沙啊,那是最好的地方。”

在每个久漂的游子心中,家总是最好的,离家日长,明诚能理解他的心理。

再问他哪里好,他就从南数到北,从河说到山,恨不能将每一寸每一分都描述一遍。又说起自己家,就在岳麓山脚下一处弄堂,父亲没得早,他无兄弟姊妹,只剩老母亲一个,守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注1)

他絮叨不已反复诉说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而深藏于心不敢将一分一毫宣之于口的,却是对于母亲浓俨厚重的愧疚与眷恋。

“我走的时候,啥也没说,只说出去做生意。”

结果,他转身就以身许国。

“离开这么久,想回去吗?”

他“呵呵”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回去嘞。我老娘还在屋里等我,说回去了就给我找个堂客。”

明诚也跟着笑了,被他言语里的期待所感染,有意同他玩笑:“娶堂客就这么高兴,不如早些回去。”

“那不行,”他立即摇摇头,又露出憨厚的笑容,“现在还不到时候呢。”

“什么时候才到时候?”明诚像念绕口令一般问。

那年渡口,两鬓霜白的妇人将他送至码头,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什么时候回来?”

他当时没有办法说出那个回答。此时,面对明诚,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坦言:“等我们胜利的时候。”

 

只可惜,他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烟缸的小组只有青瓷幸存,其余人都已牺牲。现在回忆起来,明诚与他也就匆匆几面,不清楚他的代号,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明诚不禁又想到他一直留在长沙的母亲。这么些年过去,那位老人是否仍每日候在弄堂口,就等着有人披星戴月,冲进她的怀抱,什么都不用讲,只需要轻轻呼唤一声便足够。或者,她是否没能逃过那场人祸,已同自己的儿子重逢了呢。

偶尔,明诚也会庆幸,还好他的战友不曾回去过。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即使徒然回到他们曾经喜爱的地方,亦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而时间,往往是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注2)

明诚无法回答值不值得,因为他无法与任何一个失去性命的人感同身受。

 

明楼兀自与明诚放在圆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玻璃碰撞的声音在深夜里尤为清脆。他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刺激得胃里开始生火,他觉得冷彻的骨血终于有了点温度。

“我在伏龙芝的那几年,其实有过彷徨,”明诚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明楼听不大真切,“那时候我很痛苦,不过,都是自寻烦恼。”

 

远赴苏联是在1935年底,巴黎情报站遭受重创,他是带着怨愤与悲痛离开的。最初的一段日子,他常常回想在巴黎战斗的日子,每每想起,都格外难过。他那时尚不够成熟,背负着战友的使命与鲜血,花了许久才能彻底从中走出来,化作前行的不竭动力。

那几年,苏联大清洗如火如荼。到1937年,黑暗浓得像盘古未曾劈开时的原始混沌。黎明仿佛不会来了,火种曾燎原过,炙热过,却又逐渐熄灭了。

明诚出离愤怒,他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起自己的祖国,兄弟阋墙,外不能御其辱,手中的枪总要指向自己人的头。自相残杀,是躲不过的人性吗?

为众抱薪者却扼于风雪,可笑又可悲。

后来,上海沦陷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到了明诚耳里。接连的噩耗几乎要让他建设好的心墙崩塌,彼时,明楼不在他身边,他无人可倾诉,书信往来又太过耗时。他满腔愤恨不知如何发泄,只能拼了命训练,恨不得就此累死过去。他发了疯一样,心中只有一个逐渐坚定到坚不可摧的念头,他要做一颗微弱的火种,即使不能燎原,也要热烈地燃烧一次。

这些想法,明楼曾从书信中隐约读到过一点。

明诚在信中委婉地说:“我行过许多路,始终不怀疑自己的选择。然而最近我开始想,也许所谓对错,都不过是个人主观臆测,我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旁人亦是。真正的结论,要交由后世断定。我不知还有何种曲折,但我将不再畏惧,直至死亡。”

路途遥远,书信易失,这封信没头没尾的,明楼猜想大概是前几封遗落在哪里了,因此他没办法理清明诚总结出这一信念的思路历程。但他对于这一番话,是颇为欣慰的。许久以前,明楼希望明诚独立,他害怕影响明诚太深,以至于他不能正视自己。可他渐渐发现,其实明诚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为超出他预期的优秀。

 

旧事重提,明诚对曾有过的犹豫与怀疑直言不讳,令明楼有些意外。他以为明诚是不愿提及的,否则也不会通过晦涩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明楼没有追问他是如何彷徨、痛苦,只是淡淡地问:“那么现在呢?”

“现在?”明诚歪着头,好像在认真思考,“现在……大概也是痛苦的吧。”

这个回答让明楼感到诧异,又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随意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明诚却没有顺着话头,突然换了个话题:“我曾给你写过几封信,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我问了许多问题,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我想,你应该没收到。”

这倒是明楼所不知道的,他回忆了一阵,随即明白了什么:“然后你就自己思考出了一个结果?”

他说的是那封委婉的信,明诚点头承认:“是。”

明楼不说话了。他想,他能够理解明诚的意思了。

痛苦是一直存在的——至少于此时这个世道而言,于身处这个世道的他们而言——而区别在于痛苦的根源。庸人自扰会痛苦,君子不器亦会痛苦。明诚以前站得不够高,所见自然也狭小,当他视野更开阔,思想更深邃,必然要承受更多。他渐渐可以体会到明楼的折磨与煎熬,那是伴随着信仰而疯狂滋生的。所以此刻,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诉说自己的内心,无声安慰明楼。

踽踽独行久了,人都会害怕孤独,明楼亦是。他虽不承认,可无数次风刀霜剑中挺过来时,也会在心里渴求一份安宁。

于漫漫长路中遇到志同道合者,已是幸运,而这位志同道合者是与他心神如此相通的明诚,则是幸中之幸。

 

“其实,我也遇到过痛苦迷茫的时候,当然,与你心中的矛盾不太一样,”这是明楼从未与明诚提及的事,以前是不能提,后来他从伏龙芝回来,便觉得没必要提,“身边的同伴也不能全然信任,这种感觉实在让人……”

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不过他想,明诚可以理解。

加入蓝衣社并不是他的初衷,可为了任务,他只能顺势而为。

“王天风不停试探我,我知道他在怀疑,但他找不到证据,”说到这里,明楼有些讽刺地笑了,“他很聪明,我不得不保持十二分警惕。”

敌人虎视眈眈,却要花大量的精力与中国人斗智斗勇,怎么想都不是愉快的经历。

他停顿了很久,明诚没有说话,只安静等待着后文。

“立场不同罢了。如你所言,谁也无法将自己的对错观加之于旁人。即使有许多人与我们信仰着不同的东西,可只要他们所行之事能扛得过历史的审判,我们就无权指摘他们。”

可以评判,但不能指摘,这便是明楼最终的结论。

这一刻,他们谁也不知道,以后还将有多少人以身殉国。这些人里,会有他们的同伴,也会有分处不同阵营的中国人。但那都不重要,只要他们为祖国生命而战,为民族生存而战,为国家独立而战,为领土完整而战,为人权自由而战,就值得铭记。(注3)

也许,谁也不会记得这些人,毕竟记忆总是脆弱的。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着地眷恋一位爱人、一个故友、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参加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注4)

可是,仍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向死而活,且永远热烈着。

 

“继续?”明楼不像在问他,更像是邀约。

明诚回过神来,与明楼伸过来的酒杯碰了一下:“当然。”

他说的不是喝酒,明诚知道。

“未来的路,有过之而无不及。”半晌,明楼才说。

局面越来越艰难,他们亦不会永远留在巴黎、留在这方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的土地。他们的归宿,将会是故国最凶险的战场。

明诚轻声一哼,权当回答。

“杀孽太多,不知道上帝会不会饶恕我。”明楼忽然自嘲般呢喃。

他不信教,前些日圣诞时,傍晚同明诚经过塞纳河畔,偶然见过教堂里的人做弥撒。

“上帝又管不着你,”明诚半开玩笑似地说,“大不了就下地狱,明教授难道还会怕吗?”

“我若下地狱,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一起?”明楼笑着睨他。

“乐意至极。”明诚脸上的笑意扩大。

他若下地狱,明诚必来寻;明诚若下地狱,他亦定会去。

明楼本还想问,走到今天,后悔过吗,想放弃吗。

但他现在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太过狭隘,问出来便是看低了明诚。从他们宣誓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好了此生不得善终的准备,却也甘之如饴。

 

客厅的挂钟整点敲响了1939年的第一秒,明诚替两人倒了酒,笑着说:“新年快乐,大哥。”

刚才的压抑气氛好像被钟敲碎了一些,明楼转过头去看落雪的天幕。那本是日出的方向,也是他们故里的方向。

窗框将灯光切割成碎片,映在漆黑的天空中,像极了破碎的山河大地。

“想回家吗?”

明诚饶有意味地看着明楼:“想不想又有什么用?”

于他们而言,回家早已不是自由的选择。更甚者,生死已由不得选。

“偶尔想一想,也算是个……期盼?”明楼笑着回答,“这么多年,大姐和明台怕也是想念我们了。”

身陷泥潭,挣扎得久了,总是容易让人丧失信念。心中有所挂念,也不至于没了盼头。

明诚想了想,忍不住揶揄他:“大姐想不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明台肯定是不想的,嫌弃你还来不及呢。恐怕,他巴不得你离他远远的,别动不动就打他。”

“他敢嫌弃?”明楼瞪着眼,“他不惹我生气,我会打他吗?”

“他总有各种办法让你生气。”

明楼一噎,伸出手指隔空虚点了他几下:“那你不会管管他?总这么气我,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我哪儿敢啊,他要是服管还是我们家小少爷嘛。”明诚撇撇嘴。

“他不是挺怕你么,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还不是你每次都让我动手打他,好像我是个打手一样,”明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是你在后面给我撑腰,他才怕我的。”

“打手”明诚丝毫不觉得是自己的武力威慑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爷,他理所当然把一切都归因于自己的幕后指使者,他的后一句话也的确让明楼很是受用:“那小子,还挺聪明。以后我也给你撑腰,你多管管他。”

明诚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说:“明台可有大姐撑腰,你确定?”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明楼顿时就心虚了。

 

见他偃旗息鼓,明诚忍俊不禁:“对了,大姐不是说要将明台也送到巴黎来?”

两个大的都已出国,明镜算是能放下一部分心来。然而国内的形势越来越糟,她又日夜担忧着家里的小弟,好说歹说终于劝得他肯到巴黎来。

明楼想起这事就颇为头疼:“巴黎也不会太平很久,我们又不能时常看着他。平时在家里还有大姐管束,到了这里,那混世小魔王还指不定怎么闹腾。”

“明台虽然贪玩了点,但还是懂事的,应该不至于吧。”

“不至于?”明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甚是怨念,“他无法无天的时候还少了?”

明诚语塞。

“等他来了,你多上点心,别让他接触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明楼扶额,“学校那边也可以提前问问,希望他这次能定下心来认真读书。”

嘴硬是一回事,但明台的事他仍旧要再三叮嘱。

明诚努力憋着笑:“诶,知道了。”

 

时间好像就这样静下来了,夜半时分,窗外仍旧是大雪纷飞,明楼忽然说:“春天不远了。”

“是啊,冬天早就到了。”明诚接话。(注5)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旧年最后一夜里的所有情绪都泯灭在这个笑容中。

“蝴蝶还等在那儿呢。”明楼指了指东边的方向。

明诚的双眼放出光彩,眉眼弯着,声音里也填满了笑意。他举杯探过身去,说出的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大哥愿意与我一起,化作一缕料峭春风吗?”

“当然。”明楼碰了他的酒杯,用他的原话来回应。(注6)

 

整个城市似乎都沉睡过去了,冷落的街道寂静无声,无边的浓墨涂在天际。

黎明还远,却一定会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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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出自《诗经·小雅·蓼莪》。

2.“重游故地的人……而是处在时间里。”

原句为: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决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

出自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此处做了改动。

3.“为祖国生命而战,为民族生存而战,为国家独立而战,为领土完整而战,为人权自由而战”,出自《八一宣言》。

4.“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着地眷恋一位爱人、一个故友、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参加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出自《追忆似水年华》。

5.此处关于春天与冬天的对话,化用雪莱《西风颂》: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6.此处关于蝴蝶与料峭春风的对话,化用《追忆似水年华》:就让料峭春风为一早就等在门口的彩蝶吹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这里的意思是:他们愿意身先士卒,为祖国百姓的幸福生活奉献自己。

7.关于篇名,望乡台原指游子眺望故乡的高台,后也指奈何桥边供阴间鬼魂眺望阳世情况的土台。

 

所有引用或者化用的地方,原意仍以原著为准,我都是根据想要表达的含义乱写的,不要被我误导。

 

文中出现的历史事件:

1.绥靖政策:英美法等国一开始采取的办法,简单地说就是不抵抗,一味纵容,甚至与侵略者勾结。这样的后果就是助长了侵略者的气焰,国民政府一开始也以绥靖为主。欧洲的绥靖达到顶峰是在1938年9月慕尼黑会议,让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法国沦陷后绥靖政策终结。

2.花园口决堤:1938年6月9日,国民政府扒开位于河南省郑州市区北郊17公里处的黄河南岸的渡口,即花园口,“以水代兵”阻止日军西进,花园口决堤形成洪涝区,间接造成了1942年惨绝人寰的河南大饥荒。

3.武汉会战:1938年6月至10月,中日在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省展开战争,是抗日战争战略防御阶段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歼敌最多的一次战役。由于上层领导指挥不当,此次会战以我方惨重损失为代价,虽然最终武汉沦陷,但大大消耗了日军力量,将战争拖入战略相持阶段。

4.文夕大火:武汉沦陷后大量难民涌入长沙,第一次长沙会战已经消耗了大量兵力,国民党当局决用焦土政策焚烧长沙。1938年11月13日凌晨,一场意外引发了大火,导致长沙90%的房屋被毁,几十万百姓丧生。文夕大火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意外,可我仍旧觉得,如果焦土政策真的实行,也一定会带来巨大损失,因此不论是偶然还是必然,这样的事,都是灾难。

5.苏联大清洗:1934年-1938年的一场肃反运动,造成这场运动的原因有很多,惨烈程度也让人触目惊心。1937年初开始了这场运动最黑暗的时期,军界、政界、商界、学界等社会各界都损失了无数精英,大批职业革命家也在这场运动中殒命。运动的意义不予评价,但结果总是令人心痛。

 

推荐JMJ《若你也曾见过他们》,也是一首抗疫歌曲,但歌词也挺适合那个年代里为了祖国而负重的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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