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ai

呵。

【楼诚】故园(上)

1.时间线设定戳这里,别被时间线骗了,这本质上是一个从未分离、至死不渝的故事。

2.错误与OOC都是我的。

为五周年新开的系列,本来准备在纪念日当天发出来,但是82年前的8月29日,我的家乡遭遇了惨重灾难,全城变为废墟,几千户房子只剩不到50户,100多户被炸绝,每年今天都会拉响防空警报,提醒人们不忘过去,所以我想记住这一天。

因为某些原因,全文16000字不得不分为上下两篇。 @mimi剑雨秋霜 

——————————————————————

1984年。

明楼与明诚有幸一睹不久前才扩建落成后的虹桥机场。他们在一群步履匆匆归家心切的旅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从下飞机那一刻起,他们便缓步慢行,目送了无数个背影从旁擦过,又渐渐远去。(注1)

十月下旬的上海还如旧时那般,不算太冷,有些秋高气爽的怡然。

国际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误起飞,十多个小时的空中旅程过后,终于在正午时分顺利抵达。放在往常,也不过是睡一觉的工夫,却因为是回家的倒计时,平白让离家许久的旅人觉得分外难熬。

焕然一新的机场与之前很不一样了,不论是大的轮廓或是小的细节。然而鲜少有人驻足打量这一切——比起几十年的岁月打磨,这点变化其实不值一提。

身旁是明诚,很久以前,明楼也是这样与他一同并肩走出航站楼。而此时故人故地,明楼看着几乎没有一丁点往日模样的机场,一丝异样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

天地悠悠逆旅,岁月匆匆过客。

二十年了,他们去国离乡。

 

离开不是容易的事,明诚再清楚不过。

但明楼跟他说,阿诚啊,等我们到了法国,还住当时那间小公寓,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呢。

明诚总会笑着回答他。

憧憬未来往往能让人心生希望,他们的处境一目了然,明楼何其通透的人,不会不知道。只是经年已过,能寻回旧时光里幸福快乐的地方,好像就剩这么一个了。

巴黎,当初他们都不愿留下,谁又能想到,二十多年后竟再难回去。往事不可追,何其残忍。

明楼常挂在嘴边的话,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明诚。可无论怎样,他心里总是愧疚的,愧疚他当初的一念之差使他们走到如此境地。

对于他这些隐而不表却又无处不在的情绪,明诚全都佯装不知。他乐意憧憬,明诚便陪他一起憧憬。就如多年前的那时候,明楼甘愿留在国内,明诚便陪他一起留下。

真要说起来,愧疚也不该明楼一个人担,明诚始终这么认为。

 

他们自巴黎回国整十载的那年,恰逢萧瑟秋风,换了人间。无数鲜血铺就的路终于柳暗花明,分岔口于是避无可避地摆在了面前。

也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天地沸腾,穹庐喧嚣。明楼隔着远远的人潮去望城墙上的一排身影,电流将声音送入每个人的耳里,略微的磁性仿佛有无尽的吸引力。曾许过的诺言终于得以实现,他亲眼见到了胜利,与明诚一起。

一切坎坷曲折似乎都不重要了,那一刻,明楼本该澎拜异常的内心十分平静。直到夜里步行许久,抵达胡同中临时安排的住所,明诚为他披上一件外衫,他拢着衣襟无意间触碰到自己的心跳,仍旧那么沉稳,每一声都落在节奏上,没有一拍乱掉。

好像所有的喜乐悲欢全都被隔绝在了一层无形的钟罩外,罩内只有他与明诚两个人,时间的脚步仿佛也慢下来。

书桌上一封拆开的信函压在钢笔之下,回信还未写一字。薄薄的一张纸看得出反复折叠的痕迹,落款是一周前的日期。

明诚径自走到桌边,取出空白的纸,又旋开钢笔递给明楼催促他,就像写一封家书那样云淡风轻。

“写吧,大哥。”

 

信是如何写完的,明楼已经不记得了。他那时转过头去寻一双眼睛,明诚的眸中毫无波澜,又盛满坚定。一瞬间,犹豫彷徨都好似被抚平了。

明楼迟迟不肯回信,原因为何明诚再清楚不过。明镜这辈子,最希望他们都做纯粹的学者,轻松地活着,不要背负沉重的负担。然而,明镜最放心不下的明台仍在香港,属于他的战场并未结束,倘若此时远离,谁又能照拂明台。

自他们兄弟三人都做出选择起,明镜的底线便一再退让,到后来,明镜所求其实也不过是借一句“战争结束后就回巴黎去”来向她承诺此生平安。如今他们均无忧无虞,便算不愧承诺。况且,明楼也放不下祖国,不仅是残破不堪的祖国,更是百废待兴的祖国。

抉择看起来让人格外为难,天平却似乎完全偏向了某一边。

 

“阿诚啊……”

信写好时,明楼言不成句,他不知该如何诉说。幸而明诚知他懂他,无需多言便已了悟。

“大哥,你得替我讨个好职位,钱少了我可不干。等到退休,我还要买栋湖边别墅。”

他刻意挑了句不怎么正经的话,不动声色地宽慰明楼的心。

酝酿好的情绪刹那间荡然无存,明楼气笑了,伸手隔空虚点他,低声斥了一句:“果真是掉到钱眼儿里了。”

一时间,记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普通的夜晚。他执着一只高脚杯,轻晃杯中的香槟,明诚握着画笔,画上是明楼的家园。

“不多挣钱,大哥怎么住得上湖畔旁树林边?”

话题就这么飘远了,谁也没有再提那页信纸,一个心照不宣又闭口不言的念头也随之封在了信纸中。

报国是信仰。他们尚年轻,仍有余力,仍有愿望,去为信仰奋斗。

 

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明楼总是拿主意的那一个,并不是因为明诚无条件地顺从,而是他觉得,明楼的决定恰恰也是他所想的,是以不必质疑。既然留下亦是共同的选择,那么后果,自然不应该明楼一个人承受。

当然,关于所谓的愧疚,明楼是不可能说的,他自己藏着,可明诚怎会不懂呢。他心疼明楼,却分担不得——诸如此类的话不能提,提了只会让明楼更加难过。

明楼向来是骄傲且自信的人,年轻时更甚,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会使他分外不快。这与控制欲无关,只是因为他喜欢将一切计划妥当,倘若有人与他易地而处,便该明白,意外太多,于他而言往往是危险的。正是这样的运筹帷幄,他从一开始偶尔行差走错,到逐渐能盘踞于整个大局,便滋生出了自信。但骄傲,则是与生俱来的。

年长一点,抛去了多重伪装的身份,重新做回了一个正常人,可是骨血里刻入的东西,再难改变了。因此,他下意识回避去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更糟糕的是,这个错误的决定,造成了悲痛的后果。

回巴黎去,多让人向往的事啊,有一颗蕴含着他们美好期望的种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在两人心中生根发芽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地从不点破。

好在,上天毕竟眷顾他们,努力维持的这个美梦终究没有破灭。

 

收到出境批准的那天,是个格外普通的秋日。

偏僻的小弄堂深处鲜有人来,明楼常搬了椅子到屋门口去坐,一册书一杯水,便是一整天。明诚来来去去不停在屋里走动,他听着深深浅浅的细碎脚步声,总忍不住回首朝里面唠叨一句:“阿诚啊,你歇着吧,别太累了。”

明诚膝盖有伤,是前几年在东北留下的,虽无大碍,过度劳累毕竟也是负担。明楼自认为体恤人,谁知对方却不领他的好意:“这么点事,马上就好。再说,我不做留着你做啊?”

做家务这种事,明楼向来没有天赋,不至于完全不会,但也绝算不得擅长。聪颖过人的他这时候总要被嫌弃笨手笨脚,然后被发配到一边去,旁观他扫过一遍仍残留垃圾的地如何变得干净、他洗过碗筷就水漫金山的厨房如何恢复原状。

明楼一噎,心虚地装作没听见,再不答话。

做完家务,明诚常会一头扎进厨房,鼓捣一顿,有时能做出满意的新花样来。他厨艺尚可,糕点一类就不怎么拿手了。明楼养尊处优惯了,最艰苦的那段日子是出于无奈,处处受制,没有自由,饶是这样,明诚也会想尽办法让他过得舒心一些。

现在状况好一些,虽买不起明楼以往爱吃的点心,明诚好歹能弄来食材学着给他做。时间久了,还真让他琢磨出一些门道。

 

恢复自由后,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毕竟是有污点的人,没有谁愿意触这个霉头。出狱时,明台替他们找了这处住所,工作的事却无能为力。他也曾想过要按月接济,但以明楼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同意。后来,明楼一位故友介绍了份翻译的零工,当时的说法是:“所里要翻译的外文资料太多,一时人手不够。”

对这个解释,明楼不置可否,总之,故友时常送来一些材料,以他与明诚的水平简直是小菜一碟,但酬劳却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期。

除了故友的心思,里面还有谁的手笔明诚自然也能猜到。钱最后还是送还了,一并带到的有另一句话:“让他自己在北京好好过,我们这里无需担心。”

这些事,明诚没告诉过明楼,确实没必要,也不想让他感到更加窘迫。

幸好前几年有补贴时,明诚省吃俭用存下过一些钱,金额不大,勉强应急却也够了。每每提到这点,明楼都要忍不住赞叹,我的小气鬼阿诚真是高瞻远瞩啊。明诚就顶嘴:“我哪里小气,钱不都用在你身上了?”

 

明诚端着新鲜出炉的成品放到明楼手边,明楼拈起一块尝了尝,然后夸赞说手艺进步不少。明诚笑了笑,将盘子更往他那边推过去,自己也坐到他身边。他偶尔会挑一本明楼看过的书打发时间,兴致不错时也会拿纸笔来,油画之类是画不了了,用铅笔画几张速写还是可以的。

消息便是这时候传来的。

明诚只记得那时日头偏西,夕阳的余晖只漏了一点到巷子里,大片青石墙壁都隐在阴影中,凉意似乎也从石缝间隙钻出来。他正要催促明楼进屋里去,免得沾了初秋入夜的寒气,巷子那头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明诚见过几次,据说是明台旧友的儿子,他们出境的事全都委托给小青年一并办理了。离程定在次日正午,青年交代完一些事项,约好来接他们的时间,便转身再次踏入了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弄堂里只剩下明楼与明诚,他们在门口静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等天色完全沉下来,明楼才先开口:“阿诚,进去吧,收拾行李。”

飘忽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不真实的感觉褪去了,明诚捏着手中的一纸文件,白纸黑字加盖红色印章。旁的东西都模糊了,唯有“明楼”、“明诚”、“批准”几个字,反复在眼前来回划过,扯都扯不掉。这一刻,明诚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他们要离开了。

文件落款处是新签署的日期,明诚借着屋里亮起来的灯瞅了一眼。

1963年9月29日。

收拾行李并不花多少时间,家早在几年前就没了,旧物全都不剩,他们住到这处小屋时,就只有赤条条两个人。

青年将他们送到机场,明诚致谢,青年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略带古铜色的脸庞微微泛起一点红,颊边隐约能见浅浅的酒窝,他的笑容憨厚淳朴,透着最真挚的感情。

“小明叔叔曾救过我父亲的命,他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您若和我道谢就见外了。”青年把两个藤条手提箱递到明诚手上,最后同两人郑重告别,“大明叔叔,明二叔叔,一路平安,请多保重。”

 

航班起飞的时候,明诚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舷窗外的这座城市。

这一生,他们曾多次离开上海,却没有哪一次,如此刻的心情。

彼时,尚知归途;此去,再难回头。

云层隔断了视线,高楼大厦与纵横街道都迅速缩小然后再不可见。明楼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相贴,密不可分。

 

也许是愿望得成后的心神激荡,昨夜里两人都没有睡好,不多久就在万里高空打起了盹。

飞往香港的行程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也足够他们做一场梦。

 

走马上任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明楼挂了上海市政府的职,管着经济部门一些事,明诚依旧与他在一处,只是被派去了另外的办公室。

从大名鼎鼎的汉//奸//头子,到军统特//工,最后竟成了中//共的卧底。知道底细的人还好,打趣几句也就过去了,不明真相者被这一波三折的故事激起了熊熊好奇心。身份的转变太过戏剧化,明楼与明诚刚上任那段时间,走在路上都要引得频频回头,可谓是供足了上海大街小巷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还好人们的热情很快散了,注意力也逐渐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明诚指着新买的早报上一条换了主角的花边新闻笑看明楼:“明主任的魅力也不过如此嘛。”

明楼白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揶揄,只将手边一杯刚泡的新茶推开,略显不悦地嫌弃说:“这茶味道不对,你帮我重新泡一杯吧。”

“我现在可不是你的秘书,”明诚挑挑眉,双臂环抱着,似笑非笑去睨他,“拿官架子要不得。”

话是这么说,明诚到底还是端了水杯出去,不一会儿又端回来。

“嗯,你现在泡茶也很是那么回事了。”明楼嘬了一口,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明诚以前不怎么会泡茶,家里人都不爱这味道,他煮咖啡才是最擅长。但咖啡这东西,又带上了点资//本//主//义的腔调,今时不同往日,再回上海后,明楼便下意识戒掉了。白开水是喝不惯的,明楼嫌淡而无味,待客应酬又多是爱拿茶叶当赠礼,于是他就改为喝茶。

连同咖啡一起戒掉的,还有往日的一些习惯。名贵的西装穿不成了,他们慢慢换上了时下流行的朴素中山装,明公馆还住着,家具倒是没换新的,还是多年前半旧的那一套。——全方位响应三反五反的号召。(注2)

明氏企业都转让到了明堂名下,是明镜去世后明楼擅自做的决定。签字时,明楼久久不能下笔,说不难过是假。可再不舍又能怎么办,他与明诚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自顾不暇。明台在外漂泊,更是指望不上,家里的产业总不能就此放弃,不如交给明堂打理。

家产虽早过了户,分红却少不了,按年到账,直到解放前,积在账户里头成了一笔可观的巨款。那年明台临时接到任务,领命去香港经商,明楼便将钱全转给了他。

 

明台是1949年8月去的香港,携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黎叔、程锦云、9岁的明盛和6岁的明安,都一道去了。去之前他改回了明姓,黎叔也赞同他的决定,两个孩子的姓名还是托了明楼帮忙取的。

最初的时候,明台缺少经验,光凭经营面粉厂那点水平,走了不少弯路。慢慢上手后,逐渐摸出门道来,他同上海通电话时,还曾调笑说颇有种荜路蓝缕的感觉。

后来,明台结识了唐生明先生,与他成了至交好友,共同做成不少大事——1949年两航起//义,说起来还有他们一份功劳,以及后来的海南岛战役,明台也从旁协助不少——在唐先生的帮忙下,生意也做得更加风生水起。那几年,明台往返于港、澳、大陆之间,所有他做过的事里,都有唐生明先生的身影。(注3)

 

至1955年,一阵风波悄无声息地掀起。

彼时,明台仍在香港,明楼与明诚还未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然而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1955年底,明公馆突然来了一队人,不由分说就将两人带走,蒙上头罩束了手拷,塞到车里一路疾行。等他们再见天日时,就被直接关进监狱里。

连番审问下,明楼才逐渐窥得个中真相——他与明诚,都成了那3300人的掩护墙中的一块砖。(注4)

真相令人啼笑皆非。

且不论3300这个数字是否荒唐,明楼只觉得自己这顿无妄之灾实在太冤。

他与潘汉年的确有过交集。一次是在1943年的时候,那时在李士群的宴席上匆匆见过一面。另一次是遇到唐生明之后了,唐生明抵沪,与明楼成了共事的伙伴,机缘巧合下又结识潘汉年,策反了不少国军高层人士——这些事,明楼也只参与过一两件。(注5)

审讯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问题,明楼一个一个认真回答,坦诚且详细,毫无破绽。然而对方并不肯放过他,在他们看来,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自白书写了一份又一份,通篇全是相同的内容,明楼着实不知他们想让自己写什么。

明诚的境况同他一样,白天接受精神的高压,到了晚上,两人就并肩靠在囚室冰冷的水泥墙上,话不必多说,也的确没精力讲。

狱中没有阿司匹林,还好明楼的头疼病自解放后就不怎么犯了。或许是嫌疑并不太重,加之功绩累累、地位显赫,折磨人的各种刑具没用到他们身上。

身体上好过些,两人又还在一处,那么心里的痛苦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几百个日夜就这么过了,上面终于深刻认识到从他们口中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一纸文书下来,重新指定了他们的去处。

转到东北农场后,两人稍稍有了些自由,每月有200块的补贴,只要不离开监视范围,其他的事,约束也不再严格。

农活对明诚来说不算太难,摸索一阵就能上手。可明楼就比较头疼了,刚来时,他的劳动效率只有明诚的一半不到,做不完的活全都落到了明诚身上。

东北天冷,入冬又早,两人都不适应这样的天气,才来不久就生了冻疮。农场偏北一角是他们的住所,屋子简陋,一切都要自理,环境不怎么样,虽有火炕,却一点也不暖,到深夜就凉了。

各种办法用尽,都没能睡得一个好觉,眼看着明楼眸底的乌青渐重,白日里精神也愈发不济,明诚狠了狠心,几乎花了他们剩余所有的钱买了个暖炉,夜里早早就把明楼的被褥烘得暖洋洋,睡前还要烧水给他泡手泡脚,以免冻伤加重。

 

明诚端了水进来,明楼看一眼自己,再看一眼他,心里的难过忽然就控制不住。他将人拉到身旁坐下,明诚“哎”了一声,说:“当心水翻了,回头再烫到。”

水盆稳稳当当,并没有溅出一滴水来,明楼稍显强硬地把他按在榻边坐下,又蹲下去褪了他的鞋袜。

棉鞋还是在上海是穿的那种,应付南方的冬季足够,但根本抵御不了东北的严寒。明诚一双脚冰凉,明楼捧在手心里,就像捧了两块万年寒冰。

下个月有钱了一定要买新鞋子,明楼想。

他掌心的温度似乎要将脚上的冰融化,明诚被这份暖意烫了一下,又见他要把自己的脚放到热水里,便急忙往回缩:“别!太凉了,你先泡,我待会儿干完活再泡。”

挣扎半晌也没能抽回来,明楼死死抓住不放,不理会他的拒绝,将他的双脚浸入滚烫的热水里。

暖流包裹的一刹那,明诚觉得骨头缝中不断渗透的寒意逐渐被吞噬,凝固不通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他不再挣扎,怕热水溅到明楼身上。

屋里只有轻微的水声,无人说话。等水转凉,明楼拿布巾给他擦脚。冻疮泛起热意就有些发痒,明诚微微蜷缩了脚趾,趾头无意间划过明楼的掌心,那里尚有热水的潮意。待布巾移开,他的脚直接被塞进了明楼暖烘烘的被褥中。

明诚翻身想下来,被明楼制止,他指了指北风呼啸的室外,一脸无奈地说:“还有事没做完呢。”

“太晚了,明天再做。”明楼端了水出去,没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再进来时,明楼手里另端了热水,他自己暖好脚,简单收拾后才准备休息。

明诚窝在明楼的被褥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视线追随那个身影不停转动。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再朝着这边走来,明诚就坐起身,伸手去拿自己脱下的衣服,一边说:“暖和的,大哥快来吧。”

说着就又要下来。 

明楼挡住他的动作,把他的衣服放到床脚去,推了推他,说:“往里边一点。”

这意思,就是要一起了。

屋里有两张炕,两人从前都是分睡两边,各自抵抗寒意。如今暖炉是买了,却只有一个,放在了明楼榻边。明诚闻言一顿,没有说话,明楼见他这反应,又说:“怎么,不愿意跟大哥一起?”

床榻不宽,躺两个人也够了。灯熄灭,屋内便陷入黑暗,只听得见窗外呼啸的风与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阿诚,明天早点叫我起床吧。”

天寒地冻,明楼有心想多干点活,好让明诚少一点负担。可他不论多注意动静,总听不到明诚起床时的响声,他便知道,明诚是刻意放轻了动作。

“太冷了,大哥多睡会儿吧。”

明楼仍旧坚持:“早点起一块儿干,就能快些做完。”

明诚就不再拒绝。

被褥下,明诚的手悄悄挪过去,立刻被人反握住。他的手脚冻疮要严重一些,关节处甚至肿起来,明楼的手指却还是那么修长,一下一下替他揉搓着,似乎想要活络开滞涩的血液。

 

再次返沪就是1963年春末的时候了。

时隔八年,潘汉年案终于宣判,所有涉案人员也有了各自的结局。不论含冤或是昭雪,总之是有了定数。

所幸,明楼与明诚只在风波边缘徘徊,历史遗留问题又大多能交代清楚,除了开除党//籍、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牢狱生涯倒是结束了。

这一场暴风雨来了又去,似乎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雨过天亦不算彻底放晴,而他们只剩彼此。

唯一能证明那段岁月真实存在过的,大概就是明诚的伤了。

明诚右腿膝盖的旧疾是在东北时落下的。从上海转移去东北的途中,与他们同行的犯人里有闹事者,不知怎么就同狱警起了冲突,双方动起手来。明诚替明挡挨了一脚,膝盖处扭了一下,本以为只是小伤,谁承想到了农场日夜劳作,天气又恶劣,久而久之,膝盖就肿起来。

明楼找了医生来看,说是有了积液。那时他们没钱,日子过得紧巴巴,明诚觉得没什么大碍,只开了些膏药,难受时贴一贴。

 

重见明台,也是这个时候。

他是1957年年中回到北京的,回来时只带了妻子,黎叔与两个儿子留在了香港。

两位兄长出事后不久,明台就听到了消息。可事态严重,他在香港日久,大陆的人脉几乎都少有联系,鞭长莫及,帮不上任何忙。辗转找人疏通关系,要么是避之不及,要么就爱莫能助。事情越拖越久,这么一拖,就拖到了1957年。

彼时,他在香港的生意越做越大,虽说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内陆与港、澳的经济交流,促进祖国统一,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于是将产业一并上交,彻底摆脱了资本主义的嫌疑,并在唐生明的帮助下打了报告申请返回大陆。

两个儿子都快成年,学业未完,明盛即将要进入大学,明安也在读中学。明台思量许久,决定将他们和黎叔一起留在香港。大陆的形势并不明朗,明台总有不好的预感,不仅源于对哥哥们的担忧。

等明台办理好一切手续时,明楼与明诚的转移通知也同时下来了。

这个消息不算太坏,去到农场便意味着不会接受无休止的拷问与审讯,还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虽不能同他们联系上,但明台稍稍放下心来,他安心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私下也不放弃寻找机会替他们周转。

那几年,明台的生活只有三个重点,香港,工作,哥哥。他的努力并不能扭转形势,但的确在最后的审判中起了作用,心惊肉跳的漫长等待后,结果不尽如人意,却也足够幸运,明楼和明诚平安回来了。

自1940年分别,已有二十三年。

从东北回沪时,两人绕道去北京,在车站见到了明台。当初那个扑在大姐怀里撒娇、同阿诚哥打架、在大哥面前赌气的孩子,如今都两鬓生白了。而他的两位哥哥,抛却岁月与生活留在他们身上的痕迹,音容笑貌还一如当年。

一切都变了,可是他们,他们和他,彼此之间却从未改变。


Tbc.

——————————————————————

1.虹桥国际机场:1963年10月,经国//务//院批准,开始扩建军用虹桥机场为军民合用国际机场。1984年3月,上海虹桥机场候机楼工程再度扩建,同年9月30日扩建工程完工。

文中两人从虹桥机场飞香港是1963年9月底,假设此时还正常运营。

2.三反五反: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中开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斗争。

3.唐生明:一位传奇人物。在上海期间结识潘汉年,向我党靠拢,并积极策反了许多国军高层人士;1949年冬,唐生明赴港经商,推动了1949年11月9日“两航起//义”;1954年返京。

文中设定唐生明在上海认识了明楼,明楼有参与他们的策反工作,因此之后受到牵连。设定明台在香港遇到唐生明,与其一同协助“两航起//义”,但海南解放一事唐生明并未参与。

4.3300人:潘汉年的“罪名”之一,指认他与杨帆包庇敌//特3300人,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到1955年,这句玩笑话导致与潘汉年在地下斗争时期有过工作接触的人都受到怀疑。

5.潘汉年曾于1943年在上海面见李士群、汪//精//卫,虽然后来有主动报告,但这成为了他的“污点”之一。此案1963年1月9日宣判,1963年2月他转移到农场,并与妻子团聚,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每月200块生活费。

文中明楼与明诚的经历参考了这部分,但私设不一定符合实际。


下篇在这里

目录

评论(9)
热度(181)
  1. 共2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Akai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