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人》系列,时间为1935年,依旧是巴黎小甜饼。部分细节参考《巴黎往事》漫画和《贵婉日记》的设定。
2.有一点任务情节,但逻辑与常识全部飞走了,别指望我的剧情,bug满满。
3.错误与OOC全部是我的。
五周年联文交稿,感谢亲爱的 @mimi剑雨秋霜 组织和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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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注1)
明楼推开公寓的门,意外地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挑了挑眉,身上的外套也不急着脱了,径直走到窗边。
窗边立着一个画架,午后的阳光正盛,透过玻璃给明诚的画打上了一层光影。
明楼瞅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要过来搭理自己的意思,全副精力都放在画上。他用食指关节蹭了蹭鼻尖,自己将外套脱下来扔到一旁的沙发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
一张风景画将要收尾,明楼琢磨了一下,大致估算出应该是自己刚出门不久他就回来了,恰好错过。
“今天怎么有空了?”
明诚聚精会神涂着画,对明楼的叨扰颇有些嫌弃,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今天周末……教授临时有事。”
明楼便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明诚才后知后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后退几步,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这才笑着走到沙发边,在明楼对面坐下。
“我以后一定常常有空。”
一年前,明诚要搬去学校宿舍的时候,明楼曾表示过不满。但明诚说,跟着教授继续深造将会有很多任务,也需要与项目组的同学常在一处讨论,所以住到学校更方便,也省了路上来去的时间。
刚搬出去时他回家还算勤,可渐渐就不频繁了。算算日子,明楼上次见到明诚,应该是一个多月前了。
明诚继续道:“本来准备做一顿好吃的,没想到大哥中午不在家吃。我还买了不少菜,晚上再做。这几天教授要外出,所以给我们都放了几天假,我在家陪大哥。”
听他这么说,明楼的脸色才由阴转晴。他换了个话题,冲着窗边那幅画一抬下巴:“怎么想起来画画?”
教明诚画画的师傅是明楼特意给他找的,还有音律一类,也请了专门的师傅,反正技多不压身。明诚跟着学了好几年,绘画技术虽比不上顶尖画家,比之其他方面的造诣总也是要好一点。到了巴黎后他也时常画一些,后来课业繁忙起来,画得就少了。
明诚去厨房倒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放到明楼面前:“许久不练,手生了。”
明楼逆着光眯缝了眼去看他的作品,边看边状似惋惜地摇头:“的确要练练,色调搭配还差点火候。”
“那是阳光照的,”明诚不服气,顶了一句,忽然眼珠子一转,又笑着说,“不如,大哥让我练练手?”
明楼一脸不可置信地放下水杯:“你拿我练手?”
明诚看着他笑。
明楼轻哼一声:“画得不好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你想清楚。”
“免费给你画,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去?”
这番“威胁”毫无作用,明诚直接起身走到窗边,将那张风景画挪到一旁,重新拿了张素描纸,取出铅笔就开始描摹。
明楼不再理会他,推开书房走了进去。
目送他的背影,明诚无奈地摇摇头,手下动作却不停。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铅笔摩擦纸张的声音。明诚一边回想着明楼的模样,一边勾勒线条。
不一会儿,书房门又悄悄打开。
明诚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并不抬头。
果然,明楼手里攥着几本书,又坐到了刚才的位置。
初夏时分,偶有清风吹到屋子里,送来阳光的温柔。
明楼在客厅做着自己的事,明诚便在一旁安静地画画,互不干扰,但一切都相得益彰。
人像素描并不需要花费明诚太多时间,明楼一本书合上时,他正好也完成了一张画。
不知什么时候,天就阴了一点。明诚活动了一下手指,将画纸取下来,自己欣赏了一番,甚为满意。
他把画放到明楼的书上:“喏,画得不错。时间不早了,我去做饭。”
明楼拿起画,看得直皱眉:“哪里不错?我有这么胖吗?”
厨房里的人闻言探出脑袋来,笑着揶揄道:“大哥自己不照镜子的?”
明楼无言以对,他又看了几眼手上的画纸,越看越不满:“画得一点都不好。”
说着,他就要将画纸拍到桌上,触到桌面的一刹那,手上动作却不自觉放轻了。
番邦菜果然不能吃太多。明楼默默想。
吃完饭,明诚在厨房洗碗。
明楼摸进厨房倒水,瞥见一旁剩了一半的菜,默默移开了视线。
明诚将水槽里的碗拿出来,一个个用布巾抹干水,看见他这一动作,心中偷笑。笑着笑着,还是忍不住勾了嘴角。
碗碟都放回了橱柜里,明诚收拾好厨房的垃圾,假装正经地说:“许久不做饭,掌握不好量。看来以后要少做一点,吃不完就浪费了。”
被揶揄的明楼有些心虚,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水。
书房门被推开,明诚进来拿了几本书。他背对着明楼,低垂着眼,看不清面上的表情,轻轻开口说:“大哥,我晚上要去参加同学的读书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大哥先休息,不必等我。”
确认彼此都安全回家,这已成为了两人这些年默认的习惯。
明楼略有些惊讶:“正巧,我晚上也要出去一趟。”
这下轮到明诚诧异,他转过身望向明楼:“是去参加酒会?那大哥记得少喝酒,我今晚不在家,怕是不能去接你。”
到巴黎后,明楼常与明堂一起出席许多商界酒会。明诚也同去过几次,见识过那些场合。明楼不嗜酒,但有时候,情非得已。
明楼莞尔一笑,避着他的视线:“不是。国内一位老友到了巴黎,约我见面。”
他停了一瞬,补充道:“不喝酒。”
明诚点点头,放下心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快到七点了。他复又叮嘱明楼:“看样子将要下雨,大哥别忘了拿伞。我得走了,不然要迟到。”
明诚拿了一把伞放进包里,又将另一把放在门口的柜子上,以免明楼出门时忘记了。
他披上外套,看了一眼书册里夹着的那个信封,仔细装好,这才推开门踏入夜色。
晚上七点多,香榭丽舍大道有不少散步的行人。
路灯照得整条路十分敞亮,两侧是平坦广阔的草坪,许多情侣在约会。
明诚与身旁的一个年轻女人交换了一本书,他颔首示意,起身离开。女人在明诚刚坐的长椅上停留了一会儿,她的眼里充满了矛盾,片刻后,又变成了坚定。目送他远去后,女人才朝反方向离去。
靠近星形广场的一处隐蔽角落有一个不起眼的邮筒,已经荒废了,取而代之的是广场另一侧商业街前的几个新邮筒。
明诚漫不经心踱步过去,顺便看了眼手表。
七点四十九分。
他从废弃邮筒边慢慢走过,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加快脚步,走向不远处等候他的同学。
八点二十三分。
明楼拿上外套和钥匙,将一个黑色的东西放入怀里。
他看见门口那把伞,顿了一顿,将它一并带上,推门而出。
八点五十二分。
香榭丽舍大道东段,一个东方面孔的青年人骑着自行车朝西边而去。他围着星形广场饶了一圈,在一盏路灯下停住。他弯腰摆弄了下轮胎,好似在检查车子的问题。半晌他直起身,改为推车步行。
行至昏暗处,他状似不经意地左右看了看,将车放在一旁,快步走到那个废弃邮筒前,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揣进外套口袋里。再三环顾后,他上了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里。
自行车经过星形广场前方的商业街,转了个弯。男人将车停在一旁,步行离开。他扎入人潮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有几个影子,悄无声息靠近他。
八点五十四分。
明楼拉开椅子,坐在王天风对面。
王天风推过来一杯酒,明楼轻笑一声,说:“酒就算了,我喝水。”
他招手叫来服务生,要了一杯水。
王天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这不是你最爱的酒么?”
明楼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均匀。
“是最爱的酒,但今天我不喝酒。”
王天风没有说话,端起明楼没碰的酒喝了一口。
“况且,你这么急叫我来,肯定是有生意。饮酒误事,你也应该少喝一点。”
对于他后一句,王天风没有理会,他肯定了明楼前一句的猜测:“接到消息,今晚有货要送出去,不是我们的人。”
明楼一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
不是自己人,那么要送的就不是自己的货。他们需要做的,就是让货送不出去,或者,把货变成自己的。
“从哪里来的?”
王天风答:“暂时不清楚,货物内容也不知道。”
明楼皱眉:“没有任何信息?”
王天风似笑非笑地看他:“有,地点就在这附近。有兄弟看到周围盯梢的人,不明身份,估计是去抢东西的,守株待兔。”
不明身份,也就是说,不是“南方”的,那他们待的“兔”,就有可能是“南方”的。如果是这样……
明楼思忖了一会儿,说:“需要先弄清楚供货渠道。”
王天风将杯中的酒喝完:“算算时间,兔子应该出现了。上面的要求是想办法搞清楚货的内容,如果有用就留下,人不必留。”
服务生应召而来,王天风伸手指了指明楼:“这位先生结账。”
账单便递到了明楼手里。
王天风冲明楼温和一笑:“你比我有钱,自然是你付。”
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明楼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杯白水,认命地掏出钱包,嘴上却不放过对方:“强盗逻辑。”
行至门口,王天风观察了一下四周,对跟上来的明楼说:“分开行动吧。”
明楼对他主动提出分开行动感到疑惑,心中提高了警惕,面上却不显,道:“行。”
他转身就朝左边走去,王天风却不急着动,看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小心点,天黑了,别阴沟里翻了船。”
明楼脚步不停,抬起右手挥了挥,彻底融入黑夜。
直到看不见明楼的身影,王天风仍旧未动。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这才转身离开。
九点十一分。
读书会结束,明诚与同学们告别。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的星形广场和繁华的商业街,又默默收回来。回家时他没有像来的那样特意绕一段,这条小路比不得香榭丽舍大道的灯火辉煌,兴许是年岁太久,几盏路灯已经很昏暗了。
夏夜的风吹起来,似乎的确要下雨了。
与相隔百米的喧嚣不同,偏僻处几乎没有人,明诚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与皮鞋落在地上的声音。
忽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平衡,先是一个人快速跑过去,没一会儿就有三四个人原路追上去。
这样的环境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明诚潜意识里就感觉到不正常,他没有工夫思考,本能地屏气凝神,悄悄挪到墙边,找了个拐角藏进去。
脚步声在交错纵横的巷子里此起彼伏,大约过了一分钟,脚步声渐渐近了。明诚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又往黑暗里缩了一些,脑中迅速盘算着自己脱身的方式。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但不论是什么人,他牵扯进去都将是最坏的结果。
声音顿时停了,应该是被追的那个人躲了起来。
明诚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心却跳得极快,胸腔一震一震,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他的手心沁出汗,生怕自己的心跳声泄露了行踪,可他实在想不出办法能控制。
“咻——”
一声轻响,随之而来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一声痛呼。
消音器!
明诚顿时反应过来。
一时间,接连响起好几声子弹打在墙上的声音。
一个人影从一处角落钻出来,迅速朝外跑。
失去了一位同伴,另外几人气急败坏,子弹没能打中“凶手”,他们立刻追向那人。
先跑的那个背影在明诚躲避的那个转角处一闪而过,明诚心里又是一“咯噔”。
那个人,他似乎在贵婉的红色读书会中远远见过,侧脸与奔跑的动作,有七八分相似。
贵婉!他又立刻想起了不久前同自己会面的女人。按贵婉上午临时的指示,他把昨天取回来的信交给贵婉,自己只需要再将贵婉给他的东西投到指定的邮筒。
贵婉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我们的人会在九点左右去取。”
他知道并不能仅靠模糊的侧脸与身形就断定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可是,他无法忽视心中那一点不好的预感。
如果真是自己的同志,身上的情报肯定没来得及送出去,一旦被人抓住,后果不堪设想。明诚的手脚冰凉,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能保护同志自然是最好,若不是自己人,他此番贸然行事……
可万一呢,万一是自己人,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做。他来不及多想,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必须要赌一把。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稍微平定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从角落走出去。
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明诚将包里的雨伞扔了出去。那几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以为确定了目标的位置,兵分两路包抄过去。
明诚等了一会儿,待他们分开一点,猛一提气,冲出巷子口朝着对面一条街拼命跑着,一个人影紧随其后。
巷子里的男人似乎也瞅准了这个机会,又是一声闷响,重物倒地。他趁乱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明诚瞄着一个岔口,立刻闪身进去。侧身的一瞬间,他看清了那个狂奔的男人。
男人也藏入了转角的墙壁后,远处的路灯漏了一点到那个转角,让明诚看清了他的脸。就这一眼,明诚确定,自己曾见过他与贵婉在一起。所以,他真是自己人。
一瞬的庆幸让危机感迅速盖过去,明诚的心一直悬着。男人从地上的影子里发现了追踪者,他出其不意现身。那人被他吓到,下意识就扣动扳机,却只打在他手臂上。男人立刻朝他胸口一下,人影应声倒下,他提步狂奔。
追着明诚的这个人并不知道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听到声响,发现自己的同伴都已经牺牲,以为自己追错了方向,随即转身往那边追去。
明诚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可没等他松完这口气,身后忽然又传来声响。
还有人!
这个念头闪过,明诚头脑一片空白。
九点十三分。
王天风最后那句话说得含蓄,明楼不是不懂他的意思。
他一直在怀疑自己的身份,霍先生的死也没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这一点明楼很清楚。主动提出分开行动,也是在试探。货的来源虽然不明,但明楼大概能猜到,多半是来自“南方”。而王天风,自然也能想到这点,他正是以此来试验明楼。(注2)
巴黎有几条不同的线,明楼只是其中之一。他没有收到有关今晚送货的消息,说明这很有可能是另一条线上的。此时他不清楚任何细节,又无法示警,背后还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令他处处受制。更严重的是,既然有人守株待兔,就说明那条线已经不安全。又或许,是内部有了老鼠。
事情变得棘手了。
明楼用力掐了掐眉心,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仔细思考。
他借着黑暗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隐藏起来,大脑飞快运转,心中迅速盘算着如何才能帮助自己的同志安全撤退。但是首先,他要确定对方的身份。
就在这时,纷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里,明楼立即寻了有利的地形,倾耳留意着周遭。
子弹射出的声响随之传来,他心神一凛,右手摸到怀里,握紧了那个沾上了体温却也温暖不了的东西。
片刻过后,脚步声又杂乱着远去,明楼悄无声息跟过去,手中的武器上了膛。
另一头巷子口的声音响起,引开了其中一个追踪者,明楼怔了一怔。
小组取货通常是一个人,单线联络。此时出现了计划外的人,又不像寻常路人,似乎是来帮忙的。要么,他们不是自己人,要么,是线上的人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派来了支援。
不论哪一种,对明楼来讲都是好消息。
但他立刻又发现不对劲。
按刚才听到的声响判断,巷子里被困住的人应该就是取货人。当他已经干掉一个追踪者时,支援的人最优选择是与他里应外合,将其他几人一同解决掉。可那个人并没有动手,而是引开了其中一个追踪者,留下取货人一对二,这并非有利的形势。
他手中并没有武器——明楼得出结论。
权衡了一下,明楼悄悄抄到后面,追着巷子口那个人跑开的方向而去。
九点二十分。
一瞬间,明诚空白的脑海里让恐惧填满。
动还是不动?
此刻出去,外面的人还未走远,他一定会把自己当作那人的同党;不出去,自己也逃不过身后靠近的那人。
他绝望地想,这次,是真的会死吗?
明诚其实是不怕死亡的。
小时候,每每挨打,他都会觉得,是要被打死了吧。这样的念头出现过无数次,以至于后来,他对死亡这件事已经看得很开了。他不期待死亡,但他也从不畏惧死亡。无论死亡什么时候来,他都能坦然接受。
后来,他过上了安逸的生活,这种感受渐渐淡去了。直到他认识了贵婉,走上了这条路。他有了随时献身的准备,因此,他对死亡的坦然,更有一种慷慨激昂的态度。
只是,如果他就这么死在这里,那明楼呢?他是会从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自己的死讯,还是情急之下报了警,四处寻找,然后被人通知去认领自己呢?他会不会伤心,大姐、明台会不会伤心?他们会不会知道自己极力隐藏的秘密,又会不会怪他私自选择了这条路?
电光火石间,明诚想到了很多,但又立即否定了这样的想法,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回去。
他焦急地等待,等外面那人尽可能走远一点,自己或许还有可能逃脱两人的前后夹击。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离明诚不到几米,只要他转过角落就能发现自己。
明诚心一横,再也犹豫不得,抬腿就要跨出去。
一只手臂从身后将他抓住,明诚脑子一嗡,反身就要挣脱,却被那人扣住往前一推。对方整个身躯都压过来,明诚的肩被手肘紧紧按着,背抵在墙上。他不敢出声,只能屈膝踢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轻轻开口:“阿诚,是我。”
半空中的腿生生顿住。
九点二十一分。
明楼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贴着墙挪动。在身份不确定的情况下,他必须第一时间控制住那个人。
周遭的环境太静了,只有雨前的风声荡来荡去。寂静时是藏不住脚步的,纵然再小心,也会泄露踪迹。明楼知道对方已经发现自己了,他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声都变得谨慎起来。
对方的想法他大致能猜到,所以他一定要在对方冲出去之前下手。时间紧迫,明楼一个箭步就跨过转角,伸手扣住了黑暗里那个影子的手臂。感觉到对方的挣扎,明楼右手肘往前一按,将他推到墙壁上去。他使了巧劲,把对方控制在自己的怀抱里。
意料之中,那人没有武器,也没有出声。
明楼一边留意着他反抗的动作,一边继续判断他的身份。然而,在他借着微弱的光影看见那双一闪而过的眼睛时,头顶仿佛炸了一个响雷。
身份不用判断了,明楼想。
“阿诚,是我。”
这个声音也在明诚头顶炸了一个响雷,他瞬间懵了,不知作何反应。
那头又有人来,比明诚先反应过来的是明楼,他将明诚推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右手悄悄伸进怀里,摸到刚被自己放回去的枪。
明楼的背紧紧抵在明诚的胸膛上,似乎能感觉到青年的体温。他伸出左手往后拦在明诚身前,将他整个人都困在墙壁与自己身体之间。
没一会儿,一个夜行的欧洲人从路灯下经过,脚步声渐渐远了。
明楼这才放下心来,分出了精力去思考刚才的事。他不敢回想见到明诚那一刻的恐慌,只要一想起曾有人拿着枪追在明诚身后,他就惊出一身冷汗。他又无比庆幸,明诚最终没有受伤,也庆幸此时追过来抓住明诚的人是自己。
但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明诚为什么在这里。
这半刻工夫,明诚也回过神来,他劫后余生的同时又十分惊讶:“……大哥?”
明楼带着后怕,又好气又无奈:“你在这里干什么?”
紧张过度之后,明诚的嗓子有些干涩,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慢慢镇定下来:“读书会就在这附近,我从这条路回家。没想到遇见抢劫案,我就躲起来了……大哥不是去见朋友吗,怎么在这里?”
听到“抢劫案”,明楼顿了顿,他并没有否认,也没有怀疑明诚话里的真假,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我也正好走这条路回家,听见这边有动静,又见你鬼鬼祟祟的,就过来看看。”
鬼鬼祟祟的明诚有些心虚,他借着黑暗隐藏了自己的表情:“那现在怎么办?抢劫犯手里有枪。”
明楼听出了他的惊慌,他想起刚才自己后背感受到的剧烈心跳,忍不住缓和了声音,安慰着被吓到的青年:“等会儿,等人走远了再出去。”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扯着“抢劫案”这个幌子的两端,假装躺在黑暗巷子里那几位危险分子不存在。
明楼此时有些心累,他原本就焦头烂额,没想到中途又“捡”到一个明诚。这下,他既要想办法解决货的事,又要提防王天风抓他的小辫子,更要在明诚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将他安全带回家。
他再次用手掐了掐眉心,对明诚说:“阿诚,你在这儿待着,我朋友还在咖啡厅,我得去提醒他小心。”
这个理由其实经不住推敲,放在从前,明诚一定会质疑。不过此刻他正担心那人有没有安全脱险,这下也不用再找借口,他求之不得:“大哥你去吧,小心些。”
明楼心力交瘁,他只当明诚的反常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况且他急于脱身,也就没有过多思考。
找到王天风时,他正站在一片阴影里。
明楼走到他身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人,问:“货呢?”
王天风恨恨地“啐”了一口:“跟人一起跑了。”
“怎么会跑了?”明楼佯装震惊。
“哼,我还真是小瞧他了,受伤了还能干掉这个人。”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明楼蹲下看了几眼,又站起来。
“知道是哪边的吗?”
王天风又“啐”了一口,扔给明楼一个东西,咬牙切齿地说:“CC系的。我赶到时,货和人已经不见了,只在他身上找到这个。”
竟是CC系,这倒是出乎明楼意料,不过,基本能确定货是“南方”的了。
“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来?”
王天风一双眼死盯着明楼,试图从他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明楼坦然地回视他:“我弟弟在附近同学聚会,正好碰到了,我得先安顿好他。毕竟,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
他说的“有些事”是什么,王天风自然清楚,他们不可能将身份暴露给局外人,即使这个人是明楼的家人。
明楼这个理由王天风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虽然直觉里认为并不那么简单,可他又寻不出逻辑的错误。明诚的同学会,与明楼的恰巧遇到,既能算巧合,也能算刻意。
王天风打量了明楼半晌,明楼又补充道:“他就在那边,你要不要见见?”
他主动邀请,显得无比磊落。王天风又盯了一会儿,确定没能找到一丝作假的痕迹,这才收回视线,话里有话地回他:“不用了,还是不见比较好。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
纵然害怕,但有的事也不得不做。明楼前脚离开,明诚便顺着那人逃跑的方向寻了一段,没有任何发现,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不敢走远,没一会儿就返回原处。
几分钟后,明楼回来了。
“阿诚,咱们回家。”
明诚在风中扬起笑脸。
“好。”
一段惊心动魄就被两人默契地抛诸脑后,谁也没有再提。
风越刮越凶,没一会儿便开始下雨。
夏季的雨说下就下,明诚察觉到水珠滴在身上时便赶忙掏雨伞,掏了半天才意识到,雨伞刚刚被自己扔掉了。
明诚无奈,顶着瞬间砸下来的雨幕问:“大哥带伞了吗?”
明楼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嘱咐我带,结果自己没带?”
明诚没有解释,他将伞接过来撑开,举到明楼头顶。
两人现在已经差不多高了,小时候共撑一把伞,明诚小小的身子总会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明楼便总是将伞倾斜着。
双人伞并不小,但风席卷着雨乱飘,两个大男人挤在伞下也不免顾此失彼。
明诚悄悄将伞往明楼那边挪了一点。
并肩走了一段,明楼忽然说:“你这伞撑的,一点都不稳。”
于是,伞又落到了明楼手中。
路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影子落在他们身后的地上,弧形的黑影往瘦削的青年那边移动了一些。
明楼瞧了眼,明诚肩头的湿渍已经不再有水珠落上去。
“这才稳。”
明诚默默一笑。
路灯又将影子投在两人身前,他们踩着影子一步步往家走去。
“大哥,回家煮宵夜吧,我饿了。”
明楼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半晌才道:“晚上已经吃饱了,再说,深更半夜的,吃多了不消化。”
明诚偷偷笑,却仍旧装作一本正经:“大哥,你得多吃点,小心饿瘦了。”
第二天,明楼赴完王天风的约回家时,明诚还在挽救他的两张画。
由于昨天出门时忘了关客厅的窗,那张风景画惨遭风雨的毒手。明楼的人物素描也让风吹到地上,被没留意的明诚踩了湿漉漉的一脚。
明诚颇为惋惜,惋惜的大半却是因为那张素描。明楼毫不心疼,他巴不得那张一点都不写实的素描消失才好呢。
可此时看见明诚放在阳台上晾干的两张惨不忍睹的画,他又觉得, 其实也能抢救一下。
风景画的油彩早就糊成一团,素描还好,只是明楼的脸上印了一个脚印。明楼瞧了半天,决定收回自己准备留下它的念头。
明诚也越看越觉得那个脚印滑稽,他最后一狠心,将两张画纸都当作垃圾扔掉了。
明楼回到书房,想到刚才王天风告诉他的事。
昨晚逃走的那个人,最终还是死了。他死在自己的住所,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一切都那么整洁。除了他的血迹。
其他的事王天风并没有多说,明楼也不在意了。
这些细节足够他确定一件事:那条线,的确有了老鼠。
风雨将起,明楼盯着窗外出神,目光飘忽,始终落不到实处。
三天后,明诚再次见到贵婉,才从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后续。
贵婉告诉他那人死讯时一脸凝重,明诚心中来不及过多伤感,他哑着嗓子问:“那……东西呢?”
他的情绪太强烈,深深的悲伤也笼罩了贵婉的心头。
沉默了半晌,贵婉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送出去了。情报有两份,我手里才是真的。”
有两份。一真一假。
言外之意已经不需要多说了,明诚顿时明白过来。
“本来……他已经脱身了,没想到……”
明诚不知道该说什么。
虚虚实实不过是为了试探什么,而试探的结果,显而易见。昨晚的一切,证实了那个大家都不愿相信的真相。那个人的死,让这个真相变得血淋淋。
只是那时候,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真相,会带来更加惨烈的结果。
雪地里,寒风中,明楼的枪抵在明诚额头。他知道王天风在附近,但他仍然想用尽一切办法保护明诚,能护一个,便是一个。何况,这一个,还是他的家人,他的弟弟。
明诚眼里是一片血红,那是贵婉的鲜血。
最不想看到的、最不愿发生的事依旧没有躲过,冥冥之中印证了半年前的真相。
明楼将处决权交到王天风手上,那一刻,明楼的心开始颤抖。
窥见明诚秘密的一瞬间,明楼是欣慰的。一个人踽踽独行久了,遇到同伴是多么让人振奋的事。他无法言说发现明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时那种心情,他不意外,也很意外。也许,一切就是宿命吧。
然而,这样的欣喜很快就让别的情绪掩盖了。(注3)
做决定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当机立断。明楼将明诚送去了伏龙芝,这不仅是保护他,也是为了锻炼他。
他忽然醒悟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夏夜里,那个吓坏了的青年,如今已经镇定许多了。
明楼看着眼前的人,眼眶有些湿润:“我等你学成归来。”
又是一个雪夜。
初春的雪都是些残雪了,落到地上便会融掉。
湿漉漉的青石街道一片泥泞,时不时还有冰冷的雪子落下,化在人身上又凉又湿,极不舒服。
刚入夜的天色还不怎么暗,路灯的光就显得晦明不已。天光与灯光交杂着,一切都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纱。
明楼躲在两栋房子之间的狭小过道中间,背抵着墙。
街那头有枪声传来,听脚步大约有两三人朝这边来。
明楼暗自咒骂一声,心里祈祷刚掩护的人快点跑别被王天风抓到,也祈祷自己能多拖延一会儿。
时间所剩无几,他必须立刻赶过去与王天风汇合,否则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解决掉这里的麻烦,顺利脱身。
枪上了膛,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明楼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站在通道中间的位置,两边距离差不多,听声音后面的人会先出现。他估摸着先解决后面的在解决前面的,不容犹豫。
他转身就要扣动扳机,来人适时开口:“大哥,是我。”
明楼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轻了。
“你快走吧,这里交给我。”
刻不容缓,明楼二话没说就往汇合的地方奔去。
跑出通道,他拐了个弯。
在拐弯的一瞬间,明楼的目光落到了那个青年的背影上。许久未见,他的肩背已经这么宽阔了。
分别时朝着自己敬军礼的人,他回来了啊。
明楼心中升起一丝喜悦,尽管他一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是为什么。
身后枪声不断,他没有丝毫停顿,只管朝前跑着,将后背放心交给了那个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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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篇名以及这句诗均取自《国风·郑风·风雨》,原诗的含义以标准注释为准。本篇主要是用“风雨如晦”的引申义:险恶的时局,动荡的人生,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于乱世中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与之并肩同行,风雨之时见到你,怎么不心生欢喜?
2.文中提到的“霍先生的死”源自《巴黎往事》,霍先生为了掩护明楼潜伏,牺牲了自己。
3.关于明楼揭穿明诚身份的这段心理活动,在《故人》里面写过了,欣慰害怕都有解释,这里不再重复。
4.部分细节借用了《烟缸与青瓷》。
5.因为某些原因,“南方”指代什么大家应该知道。货指的是情报,这个应该也清楚。
巴黎的那几年其实阿诚和大哥都有各自的秘密,彼此不坦诚,越过这个阶段,再无秘密时,他们就能完全灵魂共鸣了!
捋一下梗概:一共有三方势力,CC系(中统前身)、蓝衣社(军统前身)、“南方”。明诚加入了“南方”,但与明楼互相隐瞒身份。这时贵婉小组已出现叛徒(CC系的),也就是贵婉老公,这一点是《贵婉日记》的设定。贵婉只隐约察觉到有叛徒但不能确认,就临时决定用自己手里的假情报换了明诚手里的真情报并送出去,而明诚送出的假情报是烟雾弹,CC的人果然上钩了,这就证实了叛徒的存在。明诚不知道真相,此时也缺乏经验不够冷静,他想要保护情报,就以身犯险了。这不在贵婉的计划内,好在最后明诚有惊无险。因为单线联络,而且是贵婉的临时决定,叛徒并不知道情报有两份。为了阻止情报送出去,CC失败后,叛徒亲自去取货人住的地方,利用熟人关系趁他不注意杀了人抢走情报。但这时候贵婉已经把真情报送出去了,叛徒之后肯定会知道实情,不过那是后面的故事了,这里没写到。再后来叛徒就灭了烟缸小组,只有明诚幸存。这是明诚这一条线的经过。
明楼那边就简单点。王天风与明楼都是蓝衣社,他一直怀疑明楼与“南方”有关系,这次执行任务也是顺便试探他。明楼本来准备去帮自己人的忙,但消失这么久却没抓到人也没找到货实在不好解释,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没想到遇到明诚,正好就借明诚的事给自己的延误找了借口让王天风不好怀疑他。
我尽量让前后对得上,但肯定有不少漏洞与不合逻辑之处,万望见谅。
推荐河图《致陌生的你》,“方寸人间,风雨如晦,谢谢你来过”,“偌大尘世,岁月温柔,谢谢你来过”,敬每一个感动了这个冬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