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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两人是步行的,都喝了酒,开车肯定不能够,阿虎提出要送,被季白拒绝:“就这么点儿路,走回去得了。”
跟当初比起来,两手空空走五公里确实不算什么了。
但阿虎不知道内情,神色怪异:您把五公里叫“这么点儿路”?
夜风吹在身上凉凉的,酒气也逐渐散了些,季白意识清明,看了眼不摇不晃的庄恕,赞赏似的频频点头:“酒量是真不错。”
这话他上次就说过。然而酒量这东西,本就是极有发掘潜力又有先天优势的。大概是酒精的刺激,季白的声音磁性更甚,听得庄恕心里痒痒。他甚至有点想给自己开个胸,然后拿内窥镜看看,心房里是不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在作祟。然而条件不允许,他只能放弃这个想法,迎着暖风淡淡开口说:“我告诉过你,不喝不代表我不能喝。”
“也是,”季白背着手同他并肩,心情意外地放松下来,脑子也开始混沌,“你们做医生的,喝酒误事,等上了手术台直哆嗦也不行。其实我也一样,当初备勤……”
远处车道上传来一声鸣笛,震得季白清醒半分,话音就这么被掩盖、打断,他暗叹一声:果然误事,差点儿在自己身上应验。
庄恕没听清他收回去的尾音,疑惑地转过头,季白晃晃脑袋:“唉,好像有点喝多了。”
人行道上不时有电瓶车经过,后面亮起灯束,庄恕一把将季白往里侧带了带,自己绕到外侧去:“走里边。”
季白瞧他一眼,只当没有这个小插曲,继续回到了关于庄恕的话题:“老庄,你是不是做过很多高难度手术啊,成功率还特别高?”
庄恕是著名心胸外科专家,有关他的履历和光辉并不是秘密。
“是。”
“真好啊。”
庄恕不知他何出此言。
“我没给你讲过阿虎哥哥的事吧?”也许是不久前刚提起阿虎的事,季白的思绪不知怎么就转到他身上去,他微微仰着头,不再看庄恕,只盯着夜空中某一颗星子,仿佛在看从前的故人,“那会儿我们一起被追杀,敌众我寡,兄弟们个个都拼了命。阿虎的哥哥是保护货的,对方当然就逮准了他。他当时也就二十出头,跟现在的阿虎差不多大,不管不顾,一心想着货,胸口挨了几刀,我护都护不住。等送去县里医院时,医生说手术难度太大,要找大医院的专家,可他哪里等得及,只能硬着头皮赌一把,结果他就在手术台上没了。”
大概是因着这点儿愧疚,季白把阿虎保护得很好。阿虎虽自小在贺荣那个圈子里长大,但在哥哥的庇护下也从没有接触过任何阴暗的东西,他天真地以为贺荣不过是个混混头子。自那次事后,季白把阿虎要到身边,放他到酒吧里去学做生意,目的就是让他干干净净地生活下去,从此不再走歪路。如今,一切都按预设的轨迹发展着,季白表示很满意。
路边花坛伸出来一枝没有修剪好的树枝,庄恕轻轻拉过正晃神的人避开,季白反手攥住他,两人就这么停在原处。
“如果你在,是不是能救活他?”
季白目光灼灼,言辞恳切,饱含的渴求与希冀几乎让庄恕招架不住,他有一种冲动,想要说出职业生涯中第一个关于病人的谎言,来安慰眼前这个脆弱得似乎不堪一击的男人。可庄恕说不出口,于是只能微垂下双眸躲避季白的视线,几秒后复又抬起来与他对视。
“我会尽力,但我不能保证,如果伤势严重不可逆转,我也无能为力。”庄恕平静地开口,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谁都无能为力。”
“是么。”季白放开他,平静地继续往前走,“那也许,是他命该如此吧。”
生死皆是他的命,这非季白的错。
“临行前,阿虎来找过我,他没说别的,只让我万事小心。”季白沉默了许久,露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我知道他是担心哥哥,所以我告诉他,‘我的人,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
这句话太过硬朗,实在不像去干不法勾当前应该有的理直气壮,倒像是庄恕前些天看的警匪片里,英勇的刑警队长在慷慨陈词振奋士气。庄恕想象着季白当时的神态和语气,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十分强烈、无法忽视的感觉。
豪言壮志放出去,然而结果却是惨痛且惨烈的,庄恕不敢想季白是以何种心情面对阿虎,也不敢想他是以何种心情面对自己。
“因为我母亲,我一直是很排斥医生的。”庄恕说,“虽然后来有一些事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开始对这份职业有了信仰,但直到我经历过生死无常与力不能及之后,我才明白,遗憾与自责,感激与感动,与从零恢复到正常的心跳一样,都无法避免。”
“道理我都懂,就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能有一个更好的医生,是不是就可以救他了。”季白张开五指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发丝从指缝间穿过,只留下了空气,他的手便微微蜷缩。
“我们医生也在为之努力着。”
季白再次偏过头看了眼庄恕。
“庄大夫,我发现,每次谈及与你职业相关的事,你就格外认真且虔诚。”
庄恕笑笑:“与人命有关的事,本该这样。”
一段路在两人的闲聊中很快走到了尽头,踏着月色进入小区时,庄恕看着即将饱满的月亮,心想,今夜的一切都挺不错。
乐极生悲。
庄恕再一次感慨他的嘴可能开过光,并且只在评判良辰美景一事上灵验。他无比郁卒又无比悲哀地发现,自己的钥匙被遗忘在了办公室。至于为什么会被遗忘,事情还得从季白说起。
季白这次出门时间久,大半个月里庄恕都是开自己的车,中午到学校后就把房子钥匙和车钥匙一同放到抽屉里,想着晚上再拿。谁知季白忽然找来,庄恕当时也没顾上其他,跟着他就走了。车自然成了摆设,车也钥匙用不着了,连同家里的钥匙也一并落在了学校。
得知这个人间惨剧的季白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庄恕哀怨地瞪着罪魁祸首,季白赶忙按了密码打开自己家门让人进去,末了还怜悯地看他一眼。
“今晚就住我这里呗,我收留你。放心,不收房费,只需要明天提供早餐服务。”
庄恕换了鞋坐到沙发上,仍旧意难平,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忘记了拿钥匙。季白见他一脸郁闷,颇为大方地抛给他一个橘子:“健忘的老年人,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密码锁?”
“我这是租的房子,哪里能随便给人换锁。”庄恕气结,当然也不甘示弱,想方设法膈应着面前这个窃喜的人,“再说,密码锁不怕人破译么?不如换个更高级的。”
“要真有人想进来,你换什么锁都不管用。”季白自己拿了个橘子剥开,他那指尖灵活得跟什么似的,左右掰几下,黄澄澄的橘子皮就如同绽开的莲花,“不过,想破译我的密码,应该是有点难度的。”
“哦?”庄恕来了兴趣,故意试探说,“莫非你知道什么专用加密信号?你不是连摩斯电码都不知道么?”
听出他的意有所指,季白“啧啧”摇头,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晃:“这你就不懂了吧,有时候最难破译的密码,根本就没那么复杂,越是简单越难猜。”
“比如?”
“比如……”季白掰了瓣橘子放进嘴里,瞬间酸得倒牙,他忍了两秒,还是拖过垃圾桶,一口吐了进去,顺便将剩下的橘子全塞进庄恕手中,“呸,这什么破橘子,这么酸,老板明明说管甜的。”
见他吃瘪,最开心的自然是庄恕,幸灾乐祸的意味简直藏都藏不住,就差用个环地卫星登录全球广播系统昭告天下了。
“比如,”季白清了清嗓子,假装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我的密码不定期更换,可能一天,也可能一年。我一般会用那段时间于我而言比较特殊或者有特定意义的数字,这样既不会忘记,也不会有规律可循,因为没有谁能猜到我心里所认为的重要与不重要。”
庄恕恍然大悟,然而他从自己还算丰富的词汇库中并不能找到合适的表达来概括,因此只好自创一个:“季式密码?”
“嗯,季式密码。”季白煞有介事地点头。
庄恕恨不得把手里的橘子再塞他一嘴,笑骂道:“多大脸啊。”
“还好还好,没你大。”季白一本正经。
庄恕再次气结,索性决定不理他。
“我去洗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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